□ 龙立榜
周末回老家,正是插秧大忙季节,寥寥几个农人在田坝里弯腰插秧。随着农业科技和农业机械化的迅速发展,村里能腾出众多劳动力发展第二第三产业了,插秧的场面便少了昔日的繁忙的景致。目睹寂寥的田坝,儿时那壮观的插秧景象便在脑海中徐徐铺展。
清明一过,寂静了一个冬季的田坝开始有农人在蠢蠢欲动了。稍不留神,一个农人率先把牛赶下了田,紧接着,似乎是一夜之间,坝子就像赶集儿似的,忙碌的身影拉开了“乡村三月无闲人”的序幕。
山歌里有“三月撒种四月栽”的唱词,农人把冒出嫩芽的稻谷种子撒在分割成一厢一厢的秧地田后就开田放水,让那些小精灵躺在薄如蝉翼的水皮里接受阳光的爱抚,让它们牵出的根一点一点地扎进酥软的泥土里。
那时候成千上万的麻雀可是最恼人的,农人只要一放水,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地飞向秧田“叽叽喳喳”地侵害冒着尖儿的种子,你在这头赶,它在那头啄,你在下边追,它在上边吃。扎个人模鬼样的稻草人插在田里,开始一两天还奏效,接下来这些淘气鬼竟然大模大样地站在稻草人上拉屎。实在拿它们没法了,大人只得叫自家的孩子旷课守在田角,麻雀来了就摇着系有红飘带的竹竿“咄咄”的吆喝。如果孩子坚持不住耐性跳进溪塘去洗澡,傍晚回家,耳朵就免不了被父母拧得你龇牙咧嘴。
一个多月后,秧圃里的种子长成七八寸长的苗儿了,在遍地蛙声的急切催促下,插秧大戏就开始上演了。
天刚放亮,妇女就招呼头天约好换工的妇女下田扯秧。妇女腰间都背着一个盛有火炉灰的竹篓,要是被蚂蟥叮住脚杆了,就摘下蚂蟥扔进竹篓里,让火炉灰将它“咬”死。要是遇到很难拔下来的大蚂蟥就得等男人来了,男人会不慌不忙地用根捆秧的稻草撕开,再穿进烟袋管里,粘出烟屎敷在蚂蟥的叮咬处,蚂蟥遇到烟屎马上松口缩成一团,男人趁机拿起蚂蟥放在田埂的石头上磕烂。
几个女人凑在一起扯秧,村里的各色新闻就在扯秧和洗秧声中流溢出来,有的还把跟自家男人的私事都搬上嘴巴来了,惹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妇女们有了谈资笑料,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腰酸背痛。
割了牛草回来的男人同样招呼了换工的几个汉子,摆上女人早早弄好的饭菜,匆匆灌了一碗酒,扒拉几碗饭,就挑着粪箕到女人扯秧的田边来了。要是刚就谈私事的那个男人也在其中,管不住嘴的女人就把那桃色新闻再次“重播”,爆私事的女人就暴跳着跑过去蒙住“重播”女人的嘴,“重播”女人就落了个满嘴稀泥,于是,这帮丰乳肥臀的女人就笑倒在水田里。
男人把捆扎成把的秧挑到田边一排儿放下,然后提起一个个秧苗朝田里甩去,在空中串起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栽秧“破行”(即栽第一扒秧)的人可要有一手功夫的,他没有参照的行线,全凭功夫从田正中栽去,不但要速度快,而且纵横行路都要求笔直。男人相互推搡着下田去破行,表示对他人的尊重,当然,最终还是功夫最到家的去破行。
破行来不得半点马虎,稍不留神就会栽成“龙摆尾”,后面的别别扭扭不好栽不说,日后落下过路人的笑料可是重要的。破行人先是朝远处瞄了瞄,目标落定后,手把青秧一步一抬头地倒退栽过去。跟行人不敢怠慢,依次跟着破行人蜻蜓点水一样唰唰的手起秧落。
插秧时节大多是烟雨绵绵的,家乡有这样的古谚:“打谷莫歇凉,栽秧莫躲雨。”农人不管雨大雨小,戴了斗笠,披了蓑衣,从没因为雨水而耽搁栽秧的脚步。
从远处看去,一丘丘水汪汪的稻田像一面面镜子,稻田形状各异,但一行行插下去的秧苗整齐划一、巧夺天工。田里的水倒映着山,倒映着树,倒映着一个个披蓑戴笠躬身插秧的身影,其情其景,正如宋朝易世达笔下的“翠烟浓处着啼鹃,唤得韶光上柳绵。父老已知农事急,一蓑烟雨辨秧田”。
要是实在要赶工,中午饭是不回家吃的,主家妇女会从家里把酒菜送到田边来。中午休息的间隙,喝了酒、昏了头的男人看到有新媳妇路过,总要笑嘻嘻的搭上几句荤笑话,害得人家把酡红的脸缩进衣领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屋脊上的炊烟开始袅袅上升,几点归鸦聒噪投林。劳累了一天的农人要回家了,随着提一篓做夜饭菜的鲤鱼的主人,光着脚板吧嗒吧嗒地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
村头的泽叔是个栽秧能手,又有一副热心肠,我家每年栽秧都少不了他,固然每次破行都是泽叔。泽叔破行时两耳不闻任何干扰的声音,半蹲着双腿,专心致志。泽叔终于栽到头了,就站在田埂上欣赏自己的杰作,看几条秧路笔笔直直,一望登头,满满的成就感就飞到了脸上。泽叔栽的秧不但工工整整,而且速度还很快,他仰头喝了二两事先藏在草丛里的竹筒酒,再抽了两袋烟,后面的才依次赶到。
待人家坐在田埂上伸伸懒腰小憩一会时,泽叔又下田了,这下可以顺着刚才栽过来的秧路栽回去,不需要过多的下精神了便腾出闲心唱起山歌来:
山歌好唱口难开
梨子好吃树难栽
白饭好吃田难种
细鱼好吃网难抬
那时,玩累了的我匍匐在田坝旁边的牛圈上,看漠漠水田上翩翩飞舞的白鹭,看人们说笑着将白茫茫的水田编织成一块块整齐的绿毯。
有时,我心里痒痒便顾不得蚂蟥的侵袭,也邀了几个伙伴挽起裤管去栽大人栽剩下的田角。大人不阻拦我们,一是田角的“惨状”并不影响整丘田的“排兵布阵”,二是多少能缓解一下他们酸疼的腰杆,三是本着水手在成为水手之前总要下水去呛几口水的培育理念。
看见我们在田里栽秧,八十多岁的爷爷拄着拐杖来到田边,教导我们栽秧时脚步不要随便移动,屁股不要歪向一边,手肘不要撑在膝盖上,不要随便添行和减行,遇到脚印窝儿要抹平再栽,不要栽得太靠田埂,要注意秧行不要出现锯齿状等等。爷爷还用拐杖给我们指点栽哪个地方,拐杖点哪里我们就在那里栽一蔸。
那时没有人外出打工,男女劳动力都守着自家的那份田地摸爬滚打。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一声声亲切的呼唤,通过餐桌上暖乎乎的劝酒劝菜的言语,村人之间的情谊便在一场场农事中滋衍……
岁月匆匆,昔时栽秧的酸酸甜甜的时光渐渐远去,那蒙蒙烟雨,明镜似的稻田,壮锦一样的坝子,以及山梁上清亮空灵的布谷声和遍地的蛙声始终在记忆里保存着。
哦,还有那浓浓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