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登煌
人的念头是很奇怪的。
小时候,每天在大山里穿梭,长时间被荆棘绊倒,就厌倦了大山。想跳出大山,向往高楼林立的城市。几十年间,行走在林立高楼中,思想、行动似乎被禁锢了,又怀念上了大山。
在那个静静的黄昏,我走进了下尧。
下尧,是从江县加榜壮族乡的一个行政村,几十户人家依山居住在一座不大山梁上,美丽的加榜河就从寨脚流过。加榜河潺潺的水流给了下尧的宁静;也许,是下尧缥缈的炊烟把外界的喧闹勾引进来。
袅袅青烟,从农家的屋顶飘出来,串到不远处,和着雾,融进后山青青的林子里。此景,多像三十年前我离开家乡的那个早晨,这是一幅贴在我眼前永恒的画,是一曲响在我耳际不老的童谣,是一个铭刻在我心里不朽的故事。
在这大山里,每当人们忙完了事闲暇下来的时候,那袅袅炊烟便在那木皮房顶上升腾。
下尧,和生我养我的美阳一样,也是四十来户人家,四围青山作屏,灌木浓密。清晨,女人们抓一把干枯的松针,“嗞”地引燃了火,灶膛红了起来,一绺一绺的浓烟打着卷儿轻盈地往瓦背涌。这时林子的乳雾也浪一般涌向村子的上空与升腾在瓦背的炊烟汇成雾的海洋。太阳醒了,揉揉惺忪的眼,将万道霞光洒向雾海,雾被染成了血红,云蒸霞蔚,整个村庄便如仙宫缥缈起来。
挨近晌午,炊烟,又另具一番情趣。日悬中天,瓦背上的炊烟柔软的身段扭着,如无数溪流涌着白浪,汇成大江,流向高远的天宇。烟的大江沁着农家土菜的香味儿。那缕缕炊烟是多么的鲜活灵动而又清香。
夕阳西下时,晚风挽着缕缕炊烟袅娜在村庄四合的棵棵参天古树的枝丫上,与繁密的叶儿亲吻着依恋着。觅食的鸟儿啾啾着滑过殷红的夕烟飞向高树的老巢。这时,炊烟又是多么的宁静安详而平和。
这是晴天。雨天的炊烟却是另一番景致。细雨将自己的乳汁喂沉了炊烟,于是肥胖的烟儿扭捏在人家的屋顶上眷恋着。这时整个山村像一艘巨轮静静地泊在宁静而朦胧的港湾。
我的心里炊烟般荡漾着陆游的诗句,“乐岁家家俱自得,桃源未必是神仙。”我站在下尧的对岸,沉思着,这难道不是陶潜心里的桃花源?这里的人们,在这自由和平的大山深处,他们都成了神仙。
不远处,学童们追着炊烟一路嬉笑一路歌背着书包回家了,那歌声的清亮酝酿在清香的炊烟中。大把大把地啃饱了青草,腆着圆肚的牛儿们敲击青石板的达的达的蹄声如同响起的快板和着牛背上牧童的悠扬的笛声流向缥缈的远方。而劳作在山坡上的农夫们伸了伸腰,欣赏诗一般地看看自己锄了的地,望望村庄徐徐升腾的炊烟,解下汗帕揩一把汗,心里想女人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了吧。于是踏着瘦径款款归了村。
家里,一桌菜腾着热气,等着呢。柴火熏烤的腊肉是农家家常而至上的美味,经女人们随意的烹煮均可令人大快朵颐。劳累了的男人们抿一口自酿的米酒,满足地半眯着眼嚼着香醇的肉片细细地品着,身子像坐了八抬大轿,怡然自得。
冬天里,薄雪卧在屋顶上,白的雪花与青的瓦片一行行相间着如少女得体的花衣。这时一只铁锅架在灶台上,灶里噼剥爆着灿烂的火星子。锅里的清汤沸了,欢快地嗞嗞着,添上白菜叶儿,萝卜片儿,再加几片姜几粒辣子。事闲,一家人就着灶围个半圆,慢慢吃着,慢慢聊着,甜味儿辣味儿愉悦味儿一起温暖着肚儿与心儿。门虚掩着,风儿关在了屋外,炊烟盈室,一屋馨香。我想,只有下尧的人们日子这般地曼妙与抒情!
站在城里高楼的廊上,我努力地扫视城市的天空,全然没有下尧炊烟的影儿。于是,我凝望远方的故乡,心里铺开了一幅美丽的画卷。起伏连绵的青山是画面的背景,田野上翻滚的金黄的稻浪烘托着坡边的村庄,缕缕炊烟便在村舍的上空娇柔地扭着。那白练似的炊烟延绵亘古,流向远天。这炊烟哟,是我的故乡的魂,还是我的故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