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 辉

《你好李焕英》里有句台词“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是中年妇女的模样”。我从小由爷爷奶奶抚养，与父母相隔千里。12岁才“真正”见到母亲，那时她四十多岁了，是标准的中年妇女。

“认识”母亲之后，第一印象是她话特多。我家一直是母亲买菜，父亲炒菜、做饭。记忆中许多个星期天，母亲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中午11点多，还不见回来。父亲便会派我去找，他断定母亲一定路遇了N个熟人，此刻正与人唠家常……

知妻莫若夫，父亲的预料每每分毫不差。见到和人家聊得火热的母亲，我提醒她，父亲等着做中饭呢。母亲这才醒过神来，赶紧回家。

“你妈啊，就是个‘岔巴子’！”父亲常常摇头叹息。“岔巴子”是方言，意思与“话唠”相近。

母亲当“岔巴子”对于我倒是有一些福利，她与各种各样的人闲聊，几个小时的“素材”带回家，会用同样多的时间复述，生怕遗漏了人家任何一个表情动作，乃至语气助词。家里其他人都听不下去，往往听上几分钟就打着哈欠走了。我耐性好一点，假如正好闲着，可以听一两个小时。这便让我以后从事文学创作，有了丰富的原材料储备。

父亲一生都在试图让母亲摘掉“岔巴子”的帽子，有时身边出现了“岔巴子”惹祸的案例，父亲如获至宝，用来警示母亲。比如前几年某天深夜，楼下忽然有人吵架。动静越来越大，继而响起了砸东西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警车来了。

第二天，我们知道了事情原委。一楼蔡大妈也是个“岔巴子”，附近有户人家老两口闹了点矛盾，蔡大妈便帮人家出馊主意，结果矛盾愈演愈烈，老两口闹着要离婚。他们儿子了解到蔡大妈在其中煽风点火，于是深夜上门要打人。

案例警示性挺强，可并不能触动母亲。母亲觉得自己和蔡大妈不同，从不干涉别家内政，断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父亲无奈，只能由着她了。

一晃母亲84岁了，每年的体检报告都触目惊心。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纤维化、肝硬化……慢性病多达八九种。然而她看上去又很健康，在同龄人中颇显年轻。医生说可能因为精神状态好，身上诸多疾病都没有发展蔓延。

最近看了作家白先勇的一段访谈，他认为人际交流密切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优势。他说在美国街头，经常能遇到袭击陌生人的疯子。这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听别人倾诉，也不会去向别人诉说，所以容易产生精神问题。

我们庆幸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改变母亲，要不然她也许早就倒下了。现在母亲依然喜欢出门遛弯，从家里到小区门口，短短500米，常常要走两个小时，遇到有人在聊天，她就会加入其中，起码半小时不挪步。

“一身的病，84岁了，还能站这么久说话。”如今聊起母亲，我们都只是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