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立榜
我们一家四口,自从在城里搭了个“窝”后,就只留下母亲守着乡下的家。
母亲与土地感情太深,一辈子在田间地头摸打滚爬,如今到了耄耋之年,还舍不得静下心来颐养天年,还要苦心经营屋边的几块菜园。我们劝她现在交通方便了,每天都有生意人用车子拉菜进村来卖。母亲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城里到处都要花钱的。”
确实,我们在城里几乎不买菜,每个周末回家看母亲,回城的当天,母亲总要到她的菜园里摘来鲜嫩的瓜瓜豆豆,塞满我的摩托车后备箱。
母亲的菜园在离家几百米的小山包上,每次周末回家,老远就看见穿着一身黑布装的母亲佝偻着身子打理她的菜园子。
家里没有猪牛粪,火炉灰和鸡粪就是母亲种地的主打肥料。母亲喂了二三十只鸡,每隔三五天她就要用小锄头从鸡圈里刨出鸡粪,小心翼翼地装在蛇皮袋里。
母亲的菜园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随着季节的更替变换着各种蔬菜,有茄瓜、玉米、韭菜、豇豆、四季豆、青菜、调羹白等等。母亲从竹林里捡来竹枝丫,沿着菜园的四周围了篱笆,还用小木板做了一扇门,防止鸡呀、逃圈出来的猪呀进去糟蹋她的庄稼。
母亲在菜园一角的荆棘丛里搭了个简易的小木棚,里面摆着蛇皮袋、旧盆、旧铁勺、小斗笠和半截儿镰刀。中午烈日当空或遇到急来的阵雨,母亲就钻进木棚里躲一躲。
我们姐弟还小的时候,在抗美援朝中染了矽肺病的父亲就去世了。为了慰藉几张嗷嗷叫的肚皮,母亲在荆棘丛生的屋背荒山开辟一块近两亩的地,种上了红苕和洋芋。那时候母亲还年轻,挑着百十斤重的猪牛粪,能一口气从山脚下挑到山梁上去。
姐姐们像离娘的山雀依次嫁往他乡后,母亲也跟着老去了,可她还是坚持种屋背那块地,姐姐们每次回家都要叫她不要去种屋背那几块地了,可母亲就是不听劝,她用背篼背着二三十斤的粪上坡去,不怕一整天都在搬粪的路上。
母亲七十岁那年终于放弃屋背那块地了,但还是要把力所能及的精力来操持屋边这几块菜园子,我不知道母亲哪时候才停下她土里刨食的脚步。
父亲是在土地承包到户那年去世的,母亲一个人就更忙碌了,无论寒冬酷暑,像个陀螺似的整日里在田地间转,播种、洒水、施肥、除草,除了吃饭睡觉,没个闲的时候。
在城里,我是从来不关手机的,电瓶车也保持时时都有足够回家的电,生怕村里人会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母亲的什么不好的消息。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2020年最后一天,我和妻子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乡下的邻居堂嫂打电话来,说母亲在从地里回家的路上摔倒了……
我连忙打电话给就近的堂侄,叫他立马开车送母亲进城来,我和妻子也立马骑车去路上接应。
到县医院拍了片,母亲的左手桡骨折了。
医生在包石膏泥之前,要我帮他先将母亲折断的骨头牵拉对位。我问医生这样是不是很痛,医生说:“痛,肯定是很痛的,但没办法。”我握着母亲纤绳一样的手,怎么也不忍心下力,不忍心让母亲承受这样大的痛苦。在医生的催促下,我闭着眼睛下了狠心。突然,我听到“咔”的一声响,母亲也随着大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我已是大汗淋漓。无意中我看了时间,正好是零点一分。我真的难以相信,在我的生命年轮里,2021年新年的钟声竟然是母亲折骨复位的脆响。
出院后,母亲住在我城里的家养病,姐姐们轮流来护理,想着法儿给她弄好吃的,还从网上买了她年轻的时候一直钟爱的小人书给她看,但她还是躁动不安,嘴里一直念叨着家里的鸡,念叨着菜园里的庄稼,还没住上五天就嚷着要回乡下的家,跟她说了多次,鸡和菜园都嘱咐邻居帮看管了都没用。
现在,母亲的桡骨虽已基本康复了,但关节处还突出一块骨头,天气变化时还隐隐酸痛,但母亲全然不管这些,又操起锄头打理她的菜园去了。
我终于读懂了母亲,在母亲眼里,土地不再是土地,而是像对待她的子女一样饱含彻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