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1年08月28日

流浪的大姨

□ 罗安圣

大姨是外婆的长女,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弟妹们都长得高大,唯大姨矮小,如今佝偻着身体,更小了。大姨长寿,今年已九十五岁了,两耳失聪,但思维清晰,面目少皱,全身收拾得妥帖干净清爽,全无一般老太的邋遢模样。

在诸弟妹里,大姨与我母亲的关系最近,也许是同处一寨的缘故吧,姊妹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母亲性刚,眼里揉不得沙子;大姨性柔,凡事从宽处想。当年,大姨连生五女,备受丈夫欺凌时,只有母亲敢站起来护住大姨,一跺脚怒怼大姨父:只要你再拿我姐不当人看,我就敢跟你拼了!吓得大姨拉住母亲连声哀求:成婆,千万别这样啊!母亲宣布不认这个姐夫。直到竟成、东成两个表弟相继出生,大姨总算在家里找回了地位。

大姨父是家乡的大才,旧学功底深厚,一手上好的毛笔字在四乡八寨无人能出其右。大儿子“竟成”出自“有志者,事竟成”,小儿子“东成”则取于“东成西就”,将字辈嵌进有文化内涵的成语里,浑然天成,实在是大手笔。

当竟成成为栗木苗寨第一个大学生的时候,大姨不知道读大学是什么,只听人说大学毕业后不再回家了。于是向大姨父发难:成天逼崽读书,崽都读丢了,哼!东成可不能由你了,得给我留一个守屋!弄得大姨父哭笑不得,只骂一声:头发长,见识短。大姨觉得没趣,便翻过山坳来向母亲苦诉,母亲十分无语,正为我的落榜而伤心呢。

几年后,东成还是上了大学,且比哥哥去得更远——东北。这回大姨可真的是抢天号地哭着送东成上学的:呜呜——读什么书啊,把崽都读没了,叫我怎么办哟!

东成高高兴兴上大学了,大姨的流浪生活却开始了。

两个儿子都上了大学,大姨父自信心爆棚,竟然将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六排五间二层木楼当旧房架贱卖了,任凭谁劝都没用。在老屋基边搭个木棚住,在大姨爹眼里,这简易木棚也比别人家的大瓦房高大上。东成毕业后果然留在北方发展,老两口随竟成去了州府凯里,木棚没人经管,经不住风雨摧残,拆了。从此,大姨无家可归了。

一生谦让与人为善的大姨与媳妇相处得很好。强势的大姨父却再难待下去,决定独自回老家自谋生活。可老家连木棚都没了,大姨父终于为自己当初不假思索的鲁莽行为付出了代价。第二年初夏,一生倔强自负的乡间才子倒在上坡插秧的路上,走完了他七十三岁的人生。

八十岁的大姨随竟成去了省城贵阳,离她的栗木坳更远了。几年后,一场变故突如其来,竟成去了远方,大姨只好随东成漂流到了离家更远的城市——山东济南。

母亲在百年未遇的那场凝冻中撒手西归。母亲临终时没有遗憾,她挂念的是大姐还漂在遥远、寒冷的北方。母亲走了,我嘱咐东成不要让大姨知悉。多年后,我给东成寄去两本《母亲的栗木坳》。东成含泪看完了《走不出栗木坳的母亲》一文,又一句句给大姨翻译成苗语,大姨才知道她最亲爱的二妹早已先她去了天国,放声长哭。

自从知道她的弟妹们相继辞世后,大姨的心再也难以宁静,无论如何都不愿在济南待下去了。外地大城市只是儿子们谋生的居所,女儿的家也只是“走客”时的亲戚,可心心念念的故土栗木坳还有家吗?

那年,我去山东大学培训,带着艾急急赶去大姨家时,却扑了个空,大姨于月前返回贵阳了。原来三表姐家几个孩子都定居贵阳,有人照顾了,大姨终于漂回筑城,总算离家乡近些了。

九十岁的大姨已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生命会在不远的某个时刻终结,一直囔囔:再不回家祖宗就不要我进祖地了!这年夏天,大姨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老家,可真正的老屋却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在几个女儿家里流转。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外漂了二十年的东成来到我生活的小城,这让我陡然多了一份心思,力主东成停下漂泊的脚步,在小城发展。去年冬天,大姨终于不再流驻女儿们的家了,来到东成身边。阔别十年的竟成也在元旦前来了小城,我想,有竟成、东成在的小城,应该是大姨安心的港湾了。

这是东成为方便经营平毫小溪两岸流转地而租住的民居木楼,楼后是苍翠的天然林铺陈的山谷,与故乡栗木坳下的竹湾冲景致相似。每隔几个星期我便要带着亲友们去平毫吃一次烧烤宴,看到家乡的小辈们在眼前往来喧闹,大姨就笑得合不拢嘴。

我希望竟成能在平毫侍奉母亲终老。可是有一天,竟成来电说已受聘去一个矿业公司任职了。我半晌说不出话。竟成曾是技术型干部,虽荒芜十年,毕竟正处壮年,小小的平毫岂是终守之地!

端午节午后,我和二姐来到平毫大姨的家。家里只有她一人。见到我和二姐,大姨脸上淌满阳光。

父母早已去了仙乡,慈祥的大姨是我最长的亲人,每次见到大姨,总觉得有说不完的亲近与感激,往昔的日子清晰如昨。

大姨不大会说汉语,但并不影响热情天性的发挥。三十年前我把刚满月的成儿寄放在栗木坳,一年后的春节我和妻子艾回家接儿子了。大姨急匆匆赶来拉着艾的手说:“香艾,你明天来了?”“啊?大姨,我是今天来的呢!”我和艾快乐得大笑。想不到几十年后我可爱的大姨还是分不清汉语里“昨天”和“明天”表达的时间顺序。

当年,一家人想尽了办法都没有帮我找到一个适合的保姆。正当我心急如焚之时大姨来了,她拉着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宝,你莫着急,我去帮你带崽啊!我愕然得张大嘴巴,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想不到在我最无助之时,竟然是我已经六十四岁高龄从没出过远门的大姨主动伸出援手。大姨,我怎么忍心让您老人家为我带孩子呢!

前些天,我又去平毫看大姨,家里照例只有大姨和玉秀表妹。离别时,我说要回老家一趟,想不到玉秀迫不及待地要求带她回去,眼里充满渴求。我一愣,说,那大姨怎么办?她说,一起回去,再不想待这了!

玉秀家里有一大群儿孙,这儿能是她久待之地吗?平毫侗寨里租住的木楼,能是大姨心心念念的家吗?我愕然片刻后匆匆离去,不敢回头。我知道,身后是忧伤的玉秀和孤独的大姨无奈的目光。

看来,大姨的流浪还没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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