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陈永忠 图/姚 宁
一个衣着苗装的中年女人背朝着我。她似乎没发现有人进店来。自顾忙手上的活。我摸了摸那排系在架子上的头发问,老板,这发是真的吗?半晌,她才回头看了我一眼,带着浓重的老街口音说,假的。我说,跟真的一样。她又恢复了刚才的状态,再没理我。她一定看出,我是个闲得无聊的人,没有必要跟我多费口舌。
凯里老街,就算不是赶场天,也是人来人往,同样的问题问得多了,人家已经麻木了。再说了,你一个操外地口音的男人,打听原本女人才关心的长发,本来就不合时宜。
我住在洗马河附近,离老街不远,但我去得很少。听说,星期天是老街赶场的日子,热闹非常,就想去逛逛。
过了东门牌楼,就算是进入老街了。老街有多老,很多人不记得它存在于何时,经历了多少风雨?历史这条长河,随着水流的摇摆,它会改变许多东西,也会掩埋一些真相。
老街的痕迹被抹平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还叫老街这个名字,它也许就像这座城市的老旧小区——拥挤,破败。
这条由东向西的主街,两边店铺林立,大多是外地人经营。什么好卖就卖什么,并不因为这是条有着苗族气息的老街而去遵从。所以,像棉絮、窗帘、小家电、西药……这些惯常的东西,跟别处没有太大的区别。
有两种铺面倒是这条街的特色:一种是牙医。一家挨着一家,门口悬挂着亮堂堂的灯箱招牌,招牌上站着一位美女,向路人展示一口标准的皓齿。走过那里,不由得用舌头触了触自己的牙,又望了一下门边,那儿还有一块牌子,上面排列着一些看上去有点恶心的牙病照片。牙真有病了,非治不可,那是没办法的事,大概花不了几元钱。长得不好看,牙美容,这里面空间就大了。听说口腔医院种一颗牙要一万多元,要是满口都种一遍,那钱可在小县城买下一套房子,真是金口玉牙啊。也不晓得这些牙店是不是要比口腔医院便宜点,因为来这里消费的,除了老街人,也许还有乡下赶场的。曾经见过路边的那种牙医,工具简单,动作粗鲁。远远地瞟一眼,不敢驻足细看。
另一种是五金农具店。什么钉子螺丝、夹钳扳手、灯泡电筒……应有尽有。马鞍,马笼头,马嚼子倒是稀罕,城里长起来的小孩一定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干农活用的锄头、犁、钉耙、斧头……还有一种面上烙着“湾水”字样的镰刀,好像挺受乡下老人喜爱的。他们蹲在摊子前,把刀的两面翻来覆去,用大拇指在刀锋上轻轻地抹,久久不肯离去。
有的物件将要退出历史舞台,它们是农耕文明时代的产物,现代农业不再需要它们出场。但仍然能在老街的店面看得见。我现在还想起听说过的一件趣事:前些年,有几个老外逛老街,淘到一种农村淘粪用的工具,欢喜得不得了,一连买了好几个,戴在头上,扛在肩上,招摇过市,引来路人围观。那种工具,我是见过的,叫打粪dang。dang是哪个汉字,就不晓得了。
主街的两边有若干小巷道,如树的枝丫伸展开去。随便岔进一条巷子,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我也是无意中岔进去的。主街实在没什么看头。还经常要为前后挤过来的车子让道而烦恼。
沿着斜斜的巷道,看见的是另一番热闹。除了两边固定的门店,乡下来的人可以将摊子随意排在路中间。人与摊融在一起,看起来有些杂乱,却充满了生气。他们的摊位并不大,就一张像活页一样的小桌,寻到一点空隙,就将小桌打开,从一个大包里取出要卖的东西,摆在桌上。
我来到一个摊子前,惊叹于她面前码得整整齐齐的小鬏鬏——这可省事了,假发都是挽好的,一个一个黑得发亮的小鬏鬏,像几股大麻花,究竟怎么挽成的?
正好有两个女人走过来,说着苗话,与摊主交流。摊主热情地拿起一个鬏鬏,替她往头上穿戴。这过程,我看见底部有一个塑料模子,假发就依着这个模子缠上去的。现在的人真是聪明。
没有头发才戴假发。这是平常人的思维,以为假发是为了掩饰秃头的缺陷。苗族妇女大多要把自己的头发盘在头顶上,形成一个高耸险峻的发鬏,以便插花戴银。过去没有这种可乱真的假发买卖,凭她们自己的头发能不能成就这种头上的美丽,也许要麻烦许多。
她们之中,有只经营假发的,单单纯纯,排放有序,横竖成行。好像多有一样,就会乱了桌上的风景;也有只经营假花的,绸子做的,各式各样,芬芳满桌。这两种摊主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私下约好了的:你卖假发,我卖假花,分工合作,大家都有生意做。
这条巷子绝对是彩色的世界,花背带,彩丝线,刺绣图案,艳丽的苗装……绵延着,流淌着,如行走在春天的花圃里。
这条巷子也绝对是苗语的世界,拥挤,流动的全是说着苗语的人群。他们是大众民族,我被潮水般的陌生淹没其中。
讨价还价,表情丰富,嘈杂喧嚣。我并不烦躁,也不想逃离。好比一个人在春天的大自然中,看似身处其中,却置身世外,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周围的一切按着固有的规律运行,我走过,远远地欣赏,就好了。
再转一个弯,就像转了个话题。这里卖的是竹木用品。许多东西现在很少用了,但依然有卖。比如箩筐,过去用来挑谷子、包谷、红薯等,后来被编织袋取代了。不常用的还有木盆、甑子、竹篮、簸箕、筛子、笆篓……也许偶尔还会有人来将它们买走,但大多数时间,它们像一件旧物,久久停留在那里,上面写着历史。
因此到这里来逛的人不多,摊主多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嘴里衔着烟,慵懒地躺在睡椅上,任由这些物件包围着自己。有人来,东瞧瞧西看看,摊主视而不见,眼睛一直微闭着,他知道来人也只是看看,并不指望那人能买走什么。然而,你不用担心他们生意不好,过不下去。也许老街就是这个样子,这些老物件遇上对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随了有缘人。对摊主来说,生活就这样慢条斯理的过下去,他们不急于一时顾客盈门,长流水才是生活的本真。
之前的热闹似乎在这里退却。如此安静的买卖,倒让人贴得更近。继续往前面走,摊位越发稀疏了。在稀薄的人气里,有一股老叶烟的味道格外浓酽。这烟味是从那位老者嘴里叼着的烟杆里散出来的。他咬着烟杆嘴,悠然地,半天咂一口,白色的烟气立即罩住他的脸,稍后没缘由地散去。他面前是一堆烟杆,用竹根做的。大概是搬来搬去,长期的摩挲,竹根上有了一层包浆,油色发亮。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紧挨着他的,是一堆棍子——要是不知道它们的用途,那就是一堆棍子——谁会弄些无用的棍子在这里呢?好在,我在农村长大,知道它们仍是有用的农具:锄头把、刀把、斧头把……甚至还有锄头楔——给锄头上把儿时,需要在中间敲上一块木头楔,我们叫打尖,使其更加稳固。
再过去一些,有个人,中年男人,双手摁住刨子,身子一倾一倾的,每倾一次,刨眼里吐出一卷木花来。他刨的是一块砧板。像个实心的小车轮。他说没人来问价,他就这样一下一下地刨(其实已经很平整了),以此来打发时间。他身边还摞着十来个这样的小轮子。我问他,这是原木横截面截下来的呀,哪里还允许砍伐这么大的树来做砧板,他说修高速公路不可避免砍伐掉的一些大树,靠近根部没人要,我们就去锯下来,稀少呢,难得找。他告诉我,不是什么树都可以做砧板,他这些是皂角树,比较坚实。过了一会儿,来了个买家。卖的人要80元一个,买的只愿意出50元。互不相让,眼看生意要做不成了。来人走出去十几步又返回来,说如果50一个,他要两个。卖的人想了想,同意了。
这些买卖每个星期天都在进行。只是我们没有需要,也就不会走到他们面前去。但是,如果想买,或者要寻访一些稀罕之物,真得到老街去走走。
告别卖砧板的男子,一转身就到了银饰一条街。银饰的特点,就是白。白得让你不敢走得太近。它们是银匠一锤锤敲打出来的智慧,是开在指尖的上银花。
据说,苗族女孩一出生,家里就要为她准备嫁衣。一套精美的嫁衣,刺绣和银饰是绝妙的搭配。过去,银子是靠一点一点积攒。拿到银匠那里慢慢敲打,那是个漫长的过程。父母为此倾尽所有。如今日子好了,到银店里看上哪种款式,扫码拿走好了。
逛了大半天,我险些忘记父亲交待给他买些枇杷花回来。父亲有咳嗽的老毛病,枇杷花有化痰止咳的功效。老街靠近西门那边,有好些中药店。一定会有枇杷花卖。
才走近,远远闻到一股草药香味。在那家批发中药的店子里,我买到了上好的枇杷花,两块钱一两。
阳光斜了,穿过老街巷子,把人影拉得老长。我追赶自己的影子走出老街,身后隐约传来一阵久远的童声:
东门街 西门街
凯里人 凯老街
梁子巷 卖糠巷
万寿宫 刷白墙
大树脚 买泡粑
大水沟 木瓦房
美人靠 木花窗
星期天 去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