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1年09月04日

父亲在文字里复活

□ 姚 瑶

今年夏季的一天,我在临窗阅读向迅的《与父亲书》。我的窗户对面是一小片广场,这个闷热无比的下午阻止老年人在广场上唱歌跳舞。

我捧着书在想,如果父亲还健在,他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父亲还在的话,也是广场上老年人的年纪。我想,父亲肯定不会加入广场舞,他或许在故乡老家的某个小山坡上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许在圭研的小溪沟里埋头洗他的那些农具……

我给向迅发去微信:“关于父亲,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关于父亲,关于父亲的话题,我一定能在他的《与父亲书》找到。

2011年末一个深夜,那是个周末,我带着女儿到外婆家,突然接到父亲电话,父亲痛苦而低沉地告诉我,他估计快死了。我吓得一身冷汗,慌忙赶回家中,背着父亲去医院透析。父亲透析有两年多了,有时一个星期得透析两到三次,根据经验,我猜父亲猝发心衰,透析一下就会有好转。

父亲左肾已经钙化,右肾也已经不行,得靠透析排除体内的毒素。父亲在透析的那些日子,忍受着无尽的折磨和痛苦。父亲有一天发现一个月要上万的治疗费后,独自一人跑回老家,说花这么多钱也是白搭,早死晚死都是死。那时天柱县医院都还没有透析设备,回到老家无疑是等死。我好不容易又把父亲骗回凯里,继续接受透析治疗。一年后,父亲带着病痛、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渴望写出一个不一样的父亲,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而且有小小的野心让读者诸君在他身上,窥见自己父亲抑或父辈的影子。这当然只能是奢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位不加美化和修饰的父亲,如实地写进文章里。”散文家向迅如是坦言。辛丑年夏天那个闷热的下午,向迅的文字打动了我。在那些冷峻的文字后面,父亲的影子跃然纸上。每一位作家的文字里都有一个特立独行的父亲,父亲的形象在这些文字里实现复活。

2015年,父亲去世三年,我出版诗歌集《疼痛》,是写给父亲的心灵祭诗。

我在《疼痛》自序里写道:“一直以来,想好好写首诗,送给你/尽管你读不到了。可我不敢,怕写到黄昏/怕写到疼痛,怕写到我泪眼婆娑。一直想/写写父亲的前世、今生,写写父亲辛劳、病苦/写写你64年的人间光景。不,应该是你在短暂人间/吃了一个甲子的苦,或许只有多余的四年/四年,那少之又少的幸福/都被你毫无吝啬的馈赠给我们。”

一生终老在故乡的父亲,是我联系乡村生活的纽带,随着父亲的去世,这条纽带随之而崩断。我必须以诗歌的方式了断长期以来淤积在心中的疼痛,对父亲、对故乡、对曾经逝去的一切,亦是如此。

从某种意义上说,《疼痛》这部诗集是我在流着眼泪完成创作的,花了三年时间,其中大部分文字属于自己内心,私人化、情绪化较为严重,但我想,这也许是直击心灵、叩见灵魂,在文字里遇见父亲的最好方式。

父亲爱酒,见酒如命。在我的记忆中里,我找不到一个比父亲更爱酒的人了。父亲的早晨是从喝酒开始的,只要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喝上半碗米酒,然后才开始下地干活。母亲痛恨父亲以及爱酒之人,曾咬牙切齿砸坏酒缸。母亲除了砸坏酒缸,她还能有其他办法阻止父亲喝酒吗?没有。可是,母亲还不得不为了满足父亲令她痛恨的嗜好,每月烤两锅米酒,母亲也因此成为远近有名的烤酒师。

为什么父亲在失败、失意后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父亲的“醉生梦死”我找到原因了吗?这些细节我都没有写出来。

《与父亲书》里面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远离掌声与鲜花,他们像天底下最朴实、最真实的泥土一样。父亲就是一把钝刀,从我们心坎上缓慢地划过。我知道,每个人的父亲形象是不一样的,给予子女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作为一个时代的父亲形象,人们现在还会想起1981年《美术》杂志第一期的封面油画《父亲》。当时的四川美院学生罗中立凭直觉以巨大的画幅和照相现实主义手法,以父亲影像个体的命运反射了一个时代巨大无边无处不在的真实荒谬感,枯黑、干瘦、沟壑似的皱纹,凄楚、迷茫、痴顺的目光,具有一种悲剧性的震撼力,引起人们心中无语凝噎的疼痛感,让人泪化血流。油画《父亲》聚焦了父亲伟大的主题,这位父亲经历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劳累与辛苦,用自己渺小而坚实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李修文谈到向迅的《与父亲书》时说道:“其中最打动我的细节是这个父亲晚年身患重病下楼困难,他嘴巴里不断地发出若有若无类似于号子般的声音,这是他面向无能发出的吼声,是面向人生的受限,面向一切人的根本局限所发出来的吼声。它让我们看到生命在生死、存亡两者之间,一个个体到底经由什么样的撕扯,最终又是经受住什么样的撕缠,最终呈现出什么样的存在。”我有着同样的情感共鸣,我读到向迅这些文字的时候,又一次勾起我的回忆。

在父亲离开我的这些年里,我时常在梦中遇见父亲,他瘦弱的身子、卑微的模样使我从梦中惊醒过来,然后是长久的失眠,再也无法睡去,我拍梦境再深一点,会把父亲淹没。

向迅的《与父亲书》由六篇关于父亲的散文构成。在《鼠患之年》读懂了童年农村生活的贫穷落后,向迅笔下的鄂西山村和我湘黔边界的老家、和中国绝大多数的乡村一样,朴素而宁静。向迅在文中大量使用我们熟悉的老鼠、牛、羊、猪、蛇等乡村常见的意象,从阁楼上的鼠患切入,将困境之中父亲、母亲的形象写得入木三分。一幅极度贫穷状态中的生活画卷呈现在我的面前,作家与读者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九月永存》和《独角兽》是作者在经历父亲的病重和去世后对父亲人生的重新回顾和对父子关系的重新思考。父亲性格顽固、脾气暴躁,勉力维持着全家的生计却两次摔断了腿丧失劳动力,父亲是“我”幼时不敢亲近的对象。病痛和死亡的恐惧击溃了父亲,我也终于离真实的父亲更近了一些。

朴素、冷峻的文字一次次击中我的软肋。向迅坦言,写《与父亲书》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与父亲和解,跳出脸谱化的父亲书写。在创作中,向讯坚持把父亲最真实的一面体现出来,把父亲的不是英雄的那一面,比如面对疾病的胆怯、恐惧,都呈现出来,还原一个真实的、蜷缩着、恐惧着的父亲。

通过向迅的这些文字,父亲复活了,并在记忆里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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