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达忠
我们是谁?这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从古希腊哲学家,到近代的尼采,到现代的福柯,哲学家们一直在探寻。确实,从人类作为有意识的自由的自觉的生命存在开始,人类就没有停止过对生命的思考。哲学家从理性的立场思考生命,而文学家则更多地从感性的层面表达生命,表达作家对于生命与生活的感知、体验与悲悯。认识杨村和阅读作为苗族作家的杨村的作品,我更感觉到生命感觉、生命体验对于作家创作的重要意义。是有了丰富的生命感觉、丰富的生命体验才需要在文学中进行生命表达;还是因为要在作品中进行生命表达,才执意地去进行丰富的生命感觉与生命体验,这常常是读者面对作家作品时莫衷一是的。但阅读杨村的作品,尤其是阅读其由中国作协资助出版的散文集《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北京团结出版社,2021),会鲜明地感觉到,作家在作品中的生命表达,显然都是源于其长期以来走在路上的生命体验。
走在路上,这是一种隐喻性的表达,但并不是从旅行者的立场来界定杨村——他的《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充其量只能说是他在其邮票大的故乡剑河或者再扩大到黔东南的一种生命体验与生活感觉。走在路上,是指杨村作为一个本土苗家人,作为一名生活和服务于基层的基层工作人员对于自身生活现实的一种直视,对于生活于乡村中的乡民的人生处境、命运际遇的一种深刻理解、体验、参与,对于养育滋润自己成长的家乡的大地山川、鸟兽虫鱼的热爱和关注。十多年来,他以故乡剑河的仰阿莎湖为圆心,行走在黔东南清水江流域山野间,行走在世世代代的祖辈们一直生活的古朴贫困的乡村中,背负自身的命运和乡村的命运,融入到真实的乡村生活中,融入到苗乡侗寨的深处。正如其书名“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出发,向大地出发,向山野出发、向河流出发、向乡村出发,向生活出发,成了他生活的常态、生命的形式。他并不刻意去体会和确立这样的行走的意义,只是觉得生命中有时真需要安静而孤独的时刻,需要在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一个人出发的地点中感觉自己的存在,谛听自己心音的跳动,感觉和发挥自己的感觉与想象,需要在大地、河流、乡村、山峰、森林、山路、田畴、木楼、耕牛、鸟群等这些早已成为人类思想与情感象征的意象中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和生命世界。他用心灵在朴素的乡村一寸一寸地丈量,一点一点地体验,寄托和表达属于时代,也属于自己的乡愁和情愫。
在他的作品和文字中,关切的总是他目睹和经验的乡村现状,苗家人、侗家人的命运和生活现实总是成为他的文字表达中最扣人心弦的部分。散文集中,有一组《乡村信札》的通信,是杨村在行走中写下的对于乡村当下生存现状、生活现实、命运际遇、生态环境、历史文化等的感受与思考。阅读这些信札感觉到,与其说他是一个行走者、一名观察者,更不如说他是一个实际的参与者,是一名直面现实和生活的局内人。他写乡村,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写他自己的生活与际遇,写祖祖辈辈的苗家人因袭的命运与遭遇,写苗乡侗寨世代传承的历史文化和血浓于水的那种生命交集。他的命运与乡村的命运是深刻的融在一起的,他的对于生命的体验,对于生活的表达,对于命运的悲悯,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作家将自己的命运形式和生命情感完全植入乡村,参与到乡村的全部生活和命运进程中。正是对于乡村生活和命运的全面参与和完全融入,我们才在杨村的散文中,读到一种深刻的现实关怀,才体验到作为乡村一分子,也作为一个有思想有情怀的苗族作家的对于生活的深切的悲悯。
阅读杨村的散文,就是随着他一起,走进大地、河流、乡村中,感觉他怎样融入这些与生俱来的意象中,融入他在这些意象中进行的生命体验,体验他从这些意象中得到的关于生命与生活的启示。“那时候,你站在山巅之上,或者坐在森林里,太阳从东方慢慢地升起来,或者慢慢地从西方落下去,有无数的阳光从树丛的缝隙里映照下来,有一阵风声从你的上空掠过去,那一定有鸟群在飞翔。鸟群寻找一个它们栖落的处所,寻找一个它们觅食的空间或者一个舞蹈的乐土。你就会对鸟群怀着一丝羡慕的心情。因为鸟群是自由的,是浪漫无边的,是无所羁绊的。”(《仰望鸟群》)杨村散文中的意象,早已赋予了生命的意义和意味,是能够与作家进行生命交流和融入的类存在,是一个具有生命意义和情感意义的象征系统和符号系统。大地上这些充满生命意味的意象,决不是一个忙碌浮躁、功利算计的生命能够体验和感觉得到的,唯有那些怀着谦卑、敬畏的姿态,以一种纯朴而沉静的情怀走进大地深处、河流深处、乡村深处的人,才能感受和表达出这种美,才能陶醉于这种意象中——这是需要一种仪式感才能创造出来。一直以来,很多人感觉不到自然的意义和韵味,感觉不到大地上的事物的美,不能从大地上的事物中体验到和寻找到与我们的生命节律、脉动相对应的象征,其实,并不是自然中没有那样的美,不是大地上没有与我们的生命节律和脉动相对应的象征,而是我们沉静不下来,没有建立起对自然,对大地上的事物的那种谦卑、敬畏的姿态,没有那种走进自然和大地中的那种纯粹的神圣的仪式感。仪式感其实是一种生命和生活的节奏的把握。当我们不是把达成目标当成唯一的目的的时候,生命和生活中的节奏和仪式感,或许是我们体验和感觉生命状态的一种方式和捷径。
当然,我不是说要怀着一种仪式感来读杨村的散文——怀着仪式感读任何作品,都是一种负重,都不值得提倡——而是说我们要怀着一种仪式感来感受和走进自然中,走进大地上的事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