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先桂
我幼年的时候,住在一个乡镇的集镇上,镇上有一口水井,方方正正,井口很开阔,人们均是用一根扁担,挑着两只桶去取水。挑水时有的人家用铝桶,有的用木桶,铝桶轻便,但容量较小,装不了太多水,如用木桶,容量就大得多,但木桶本身就大,又重,就对挑水人的力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以那时家道好的人家,往往用一毛两毛钱,雇人去挑一大担水。
人们去挑水时,到井水处,把桶放进井里,装满了水,然后提起来放在一边,再去装另一只桶,都装满后就将扁担穿过两根桶绳,右手搭在前面的扁担上,左手绕到后面抓着绳索,腰间一使力,稳稳地就站起来走了。有一个细节,水瓢要放在后面那只桶里,更好地维持着平衡。有的取水高手,扁担不离肩,右边水桶直接朝井里一舀,手上用劲,死死地抓着桶上的绳索,把住平衡,接着左边水桶朝井里又是一舀,两只桶都装满了,一滴水都没洒出来。在井旁洗衣服的妇女就笑赞,厉害呢!这人轻哼一声,转身而去,相当潇洒。也有那刚学会挑水的小姑娘小媳妇,或是身子羸弱的男子,站起来时摇摇晃晃,水洒出去一半的情况。大家也笑一笑。当然,遇到干旱年月,水位低时,挑水的人需俯着身子,甚至爬在井口,用水瓢一瓢一瓢把水舀上来,看起来很是狼狈,无论是谁,都与潇洒无缘了。
这井养活了大半个集镇的人,但有一个麻烦的地方,它生在一个高处,地势笔陡,上下都很不方便。那时的人们也没有修条路的意思,仅用一个五六米长的木梯架着,取水时需要登上去,这挑水的人,上去时轻轻松松,和周遭的人一路打着招呼,说说笑笑,甚至站在这木梯脚下,唠着家长里短,说上半小时的闲话。但等他在上面水井装满了两只桶的水,走下这木梯时,多半要深呼吸,然后憋住一口气,沿着那木梯,侧着身子,紧紧地抓着桶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到下面大路上时,一张脸涨得通红。我至今不知道,在下雨天和下雪天时,人们是怎么上去挑水的,又是怎么下来的。奇怪的是,从来没听说过,谁因为登这梯子去挑水而摔倒的事情。
在大热的天,挑水的人一路走来,那只水瓢在桶里起伏不定,路边就有人把他喊停下,说干口得很,我吃点凉水。然后拿起水瓢,美美地喝上半瓢,喝完把剩下的水往路上一洒,瓢朝桶里一丢,这挑水的人毫不在意沾上别人的唾沫,继续再走,前面可能又遇到一个要喝井水的人,仍然如此。
我那时最羡慕的,是住在水井上面一带的几户人家,因为取水、玩水实在方便。现在想起来,可能住在上面的人,也同样羡慕住在街上的我们。
到我稍大一些的时候,搬到县城里来住,那时小县城的很多地方都还有水井,每一口水井,就供了附近好些人家吃喝洗漱。然而城里水井的水质却不甚好,烧开之后,面上总有一层油渍,炊壶底下也有水垢,让人非常不适。而自来水在那时则是新鲜事物,里面的漂白粉给人一种浑浊的感觉,还含有股化学味,让当年的人们不解甚至恐慌,很多老人坚决不肯喝自来水。
很多家庭的饮用水还得从外面去取来,于是那时我们早上上学时,就经常看到晨雾霭霭中,人们已从城郊的水井打了水回来,或挑或提,满载而归,每个人都是一头汗水,精神抖擞着,步子迈得又快又大,这本是一种劳动,却让人心情愉悦起来。
有少量的井,产出的水质很好,于是人们都集中到井旁来,一边洗衣洗菜,一边侃着门子。县城有一处,两口井挨在一起,一上一下,上面的井水用来饮用,下面的井水用来洗刷。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人们图省事,给它们取了名叫“双井”,时间久了,连带着这一片区域,也被叫成了“双井”。“你去哪?”“去双井办点事。”这办事的人,当然不是去井边办洗菜的事,多半是去这一带办重要的事务。“双井”,是小县城里耳熟能详的所在。
这两口井,俨然成为小城里重要的交际场所,国际大事、国内趣闻、本地官场市井人事,都可以在水井边听闻得到。我想,如果天天在这热闹的水井边静听,是可以写出一本县城趣事录来的。
“双井”在县城中心,地理位置优越,易于寻找。我那时半大不小,总喜欢和同学相约到“双井”玩耍。老人们约着会面,多半也是在“双井”。而年轻人谈情说爱,不知道选不选在这里见面——可能不会吧,这里人来人往,过于热闹了。
这个承载了小城记忆的地方,这为无数的人提供甘甜水质的老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被日渐增多的城市人口淹没了,周边的环境被破坏,水量越来越小,水质越来越差,人们慢慢地不再珍惜它,曾给予人们的美好回忆慢慢被淡忘,更不知道在哪一次开发中,直接被埋没在废墟里了。我离家回来时,问长辈,“双井呢?”长辈略有遗憾地说没了,年轻人则说那井水都臭了,早点埋掉才好。
待我再长大,离开家乡到省城求学,就很少看到水井了,自来水已进入千家万户,水井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但我对水井的那种喜爱,仍固执地扎根在心里,我喜欢水井的古意,喜欢水井的清洁,更喜欢在水井旁边谈笑的人们。
直到现在,我已在异乡生活近二十年,如能在某个村落里偶尔发现一口水井,还是会忍不住一阵欢喜,走上前去,用清凉的井水洗净了手,然后捧上几捧送入口中,细细体会它的滋味,最后把身边带的瓶装水倒掉,重新装满这井水带走。每一口井都不知道养活了附近多少的人家、多少代的人,特别是看到井旁还插有若干的香烛,系着一些的红布带,我就肃然起来,心想,这不只是一口水井呢,它既是人们取水饮食做饭的地方,也是人们寄托乡愁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