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1年12月04日

年轮,忧伤,煎蛋一样的斜阳

□ 刘 美

朋友在微信朋友圈记录下她七岁女儿的话:妈妈,以后你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怎么办?妈妈,以后我要埋在你的旁边。你要留一个位置给我,你要等我哈!

女孩的追问,是想拼命留住母亲和爱的,只是,她还不懂的是,她无意间击中了一个成人害怕提及的人生“归宿”命题。妈妈没有写出她怎样面对这些忧伤的语言。我能肯定的是,记录这段话的时候,她早已泪如雨下。

二十多年前,我遇到与此相逆的话题。初冬的一天,我带着两岁多的女儿走在七弯八拐的乡间土路上。她迈着小小的步子跟随着我,我伸手去牵她肉嘟嘟的小手时,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那双比她大了许多也粗糙许多的手,奶声奶气地问:妈妈,我小的时候,你也小的时候,你是怎么带我的?

在她小小的认知里,竟然以为妈妈是跟她一起出生,一起成长的。她好奇,或许更多的是为曾经跟她一样大却要担负养育义务的妈妈感到担忧。

这个两岁小脑袋里长出了一个怪东西——关于生命“出发”的问题。我失笑,亦哑然。

两个儿童,隔了时空,殊途同归地抛出关于生命“出发”和“归宿”的问题,这个问题,竟然被涂上了忧伤的底色。躯体已然成年的我们,无力接招,只好落荒而逃。

不得不说,“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懵懂无知”有时是我们强加在儿童身上的——词语,仅仅是词语。我们不知儿童的忧伤。

美国儿童文学作家埃莉诺·埃斯特斯笔下的《一百条裙子》里的贫穷小女孩旺达告诉别人,她家衣柜里挂着一百条裙子。这是来自一个女孩精心编织的美得让你不忍戳破的谎言——这是用以抵御同学总是向她投来鄙视目光的谎言。在她的谎言里,一百条颜色各异,花纹漂亮的裙子,吸引任何一个人想屏住呼吸去看一看。殊不知,那是小旺达编织的别样生活——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一个没有现实中尖刀般鄙视目光的童年幸福生活。

我常常想象,旺达在同学背后,把多少忧伤默默地编进了她的谎言,然后用那些有着漂亮颜色和花纹的裙子去覆盖这些忧伤——孩子魔术家,也是哲学家。

在一场教育专业阅读的分享会上,一位年轻的幼儿园园长交流《儿童有一百种语言》一书,她摘录了书中一段话:“儿童有一百种语言,一百双手,一百个想法,一百种思考、游戏、说话的方式,一百种聆听、喜悦和热爱,一百种喜悦去歌唱和理解,一百个世界去探索,一百个世界去创造,一百个世界去梦想。”

这不是那个追问人生归宿的女孩么?不是那个追问生命出发的儿童么?不是那个在谎言里编进一百条裙子的小旺达么?她们同样有一百种语言,一百双手,一百个想法,一百种思考……我觉得,还有——一百种忧伤!我突然握住了一束久违的阳光,也像突然触碰到了一根让我惊悚的冰棱,我全身微微地战栗起来。

在我的心中,有一个让我莫名牵挂的“儿童”——李煜。这位南唐词人,这位背负了亡国之罪的南唐最后一位君主,他的原罪,何尝不是来自“一百种”?“一百种聆听、喜悦和热爱,一百种喜悦去歌唱和理解!”他所不知的是,他身上那么多的“一百种”,一种也不宜于生长在政治舞台上。

亡国之前,他有“一百种”玩乐的方式。且错以为生活本该就是这个样子,一生都会这个样子——酒池、佳肴、鲜花、华服、星空、大红的灯笼、美丽的宫娥、浪漫的爱情,还有填不完唱不尽的诗词歌赋。

命运不允许任何人不忧伤,何况他一直未曾品尝忧伤。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的阔绰排场转瞬间变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国破家亡,坐上君王宝座是命运故意安排的阴差阳错,满身才华同样是命运故意安排的阴差阳错。如果没当过君王,即使亡国,不会有那么深重的罪恶感,所填之词上不了家国层面;如果是没有才华的君王,即使亡国,也写不出那么多刻骨之悲的怀念家国、寻觅故园的惊艳好词。上苍的伟大在于,他要通过制造一个人阴差阳错的命运,成就他为“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的伟大词人。

这早已不是儿童懵懂的忧伤,而是一个陡然间长大了人用性命在抒写人世的悲怆!

在悲怆里挣扎的李煜,依然是天真的,无邪的。身处随时殒命的环境,他竟敢一首一首怀念故国的词仍然在填写,在弹唱,直至“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终于让他走进属于自己的生命归途。

这是李煜独特的生命形式。享受欢乐时,欢乐得纯粹;品尝悲怆时,悲怆得纯粹。

他跃过了忧伤,直接走向了悲怆!

静坐的时候,发现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只有孩子会本能地忧伤,而成年人,总是丧失了忧伤,如我。

我变成了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往山上奋力推着石头,却不敢思考推着这块上去又滚下来的巨石的意义;我变成了被那条叫作魁瑞格的母龙喷出的“遗忘之雾”迷惑的老人,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往前走的路叫作未来;我患上了马孔多的失眠症,靠为各种事物写上标签以帮助我找到零碎记忆。

或许,这许多人中的某些人,依然如我。直到在朋友圈里看到小女孩追问人生哲学的那一天,在听到“孩子有一百种语言”的那一天,在品着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那一天,终于找回一点记忆。猛然去回想生命的来路,低头看向很久没有停歇的满是尘垢的双脚,然后,抬头,眺望远方黛色的山峦。山峦顶上,一片煎蛋样的斜阳,浅浅地笑,意味深长。此刻,正适合吟唱“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绵绵长长,悠悠远远的那种吟唱,像煎蛋的颜色和味道,就是生活。

只是,李煜没有品尝过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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