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如贤
那年清明的前一天,堂哥邀我去走亲家,亲家家在白岩(属丹寨县南皋乡),白岩是地道的苗族村落。
说是走亲家,其实是吃订婚酒。因为是第一次走亲家,我们男男女女一共去了二十多人,我们是早上十一点多到达白岩的。一下车,我很快就感受到这苗家办酒的气氛与客家的不同,在客家,哪家要是办酒,这时候已经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了。而现在的白岩,却是静悄悄、冷清清的,看不出有人家在办酒的迹象,我们的到来好像是个意外,没有人来迎接,也没有人观望,偶尔出现在田边、房前屋后的人,见了我们,也只随意地瞟一眼,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亲家的家在村寨中间,当我们七弯八拐地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时,堂哥说:“到了。”一听说到了,我们都不敢相信,因为这户人家冷锅冷灶的,屋里屋外也就三四个人,一点办酒的架势都没有,说真的,那时那刻我险些怀疑我们来错了时间、找错了人家。直到我们把礼物放下并点鞭炮时,我才确认我们真的来到了亲家的家。
放完鞭炮,我们等他们来收拾礼物,等了一下,见他们没有来收拾的意思,堂哥就主动问亲家:“亲家,你看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就放在这里吧。”一个老爷爷接过话茬指着屋里说。
我们把东西搬进屋里,快要搬完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高瘦汉子说:“放这里碍手碍脚的,叫他们拿到里屋去!”
“搬来搬去的,好搬得很?”那老爷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知道那汉子是在故意捉弄我们,但我们要娶人家的姑娘,就按照那汉子的意思,把这些东西搬到了里屋。搬好了东西,他们便叫我们到正房下面的厢房的楼脚去坐。刚坐没几分钟,就听瘦高汉子喊:“亲戚们,肉是你们抬来的,你们自己煮,而且你们自己拿你们的柴来煮。”听了瘦高汉子的话,我们感到诧异,哪有客人煮饭招待主人的道理。因此,瘦高汉子喊归喊,我们认为他们是在和我们开玩笑,我们也就笑而不动。
那汉子见我们没动,又催促说:“快点,我们说的是真的,今天你们是来求亲的,你们应该煮给我们吃,谁叫你们要娶我们家的人?”
汉子喊了几次后,我们这才觉得他好像不是在说笑。那时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抱怨:“这家人真是怪,客人来了,不但不招待,反而要客人伺候,哪有这样办酒的?”虽然我们还不确定那汉子的话是真是假,但我们除了坐着不动外,也应答他们说:“你们咋煮,我们就咋吃,反正东西已经抬到了你们家,我们不管了。”
大概是对我们没指望吧,亲家很快就聚拢了许多人,说来奇怪,来时没见几个人,现在这些人就像在哪个隐蔽的地方待命似的,亲家一叫就来了。我们坐了一会,便有人喊吃饭了,饭还算不错,是蒸饭,而菜就出人意料了,是一锅酸汤菜,来上菜的两个妇女见我们的表情有点怪怪的,便半认真半开玩笑解释说:
“就随便吃点吧,本来是等你们拿菜来煮给我们吃的,你们不肯,我们就只好随便煮了,你们不要认为拿酸汤菜来招待你们是你们亏了,其实是你们占便宜了。”
我们这边有些会说话的人回她们的话说:
“是呀,你们不但送姑娘给我们,还煮饭给我们吃,真是难为你们了。”
吃完午饭,我们这边的人被拉去跳板凳舞,还没等我从前面的“冷遇”中缓过神来,一阵阵“嗒嗒嗒、咚咚咚”的声响就从专门用来跳舞的木楼传来了,那撼天动地的响声是那么粗犷,是那么整齐,是那么和谐,就好像早已磨合、润滑过了一样。
跳了没多久,便有人喊吃晚饭了,吃饭的地点没变,待来陪我们的主人家坐好后,两大锅香喷喷的肉就上了桌。
晚饭开始了。吃饭的第一个流程是宾主相互介绍,通过介绍,宾主双方都明白了对方与主人的关系,我那时才清楚,先前那个说话有点“狠”的高瘦汉子,是侄媳的堂哥,他在家族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双方介绍完后,接下来就是讨论礼金,堂哥说:“亲家,在吃饭前,我们先把礼金清点了吧。”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亲家。
亲家有点羞涩地接过礼金,数了数说:“没错,38800元。”
亲家点完钱,并不急着把它收起来,而是从那一沓钱中拿出一万元递给堂哥,说:“亲家,我们要你们的礼金,你们可不要说我们是在卖姑娘啊,这是我们的风俗,如果我们不收礼金,别人就会小看我们,说我们家下贱,我们可不想让人说闲话。虽然我们要你们38800元的礼金,但实际上没要那么多,现在我把一万返还给你们,作为回赠他两姊妹(某些地方的长辈对晚辈夫妻的称呼,这里指侄子和侄媳)的礼物,如果你们不嫌少,就收下。另外,姑娘还小,许多事都还不懂,希望亲家们多教育、多担待。”
堂哥客套地接了钱后,侄媳那个说话有点“狠”的堂哥接着说,亲戚们,这顿饭应该是由你们来招待我们的,我们苗家有个讲究,男方娶了媳妇,第一次去女方家走亲家,不但要抬东西去招待女方家,而且还要煮饭做菜给女方家吃,包括煮饭做菜的柴火都要求男方家自带。女方家可以啥都不管,坐着等吃就好。另外,男方家来时,女方家的态度要故意体现得冷漠些。为什么要有这些讲究呢?因为女方家认为,男方家第一次来走亲家,实际上是来求亲,既然是求亲,就得讨好女方家,就得拿出诚意,就得让女方家看到是否诚心。男方家在女方家被折腾得越丢脸,女方家就越有面子,女方在男方家的地位也就越高。今后,若男方家待女方不好,女方才有话说:“嘿,别忘了,是我叫你来我家的吗?是你们低声下气来我家求亲的呀!”
侄媳的堂哥慢条斯理地讲到这里,怕我们还不理解,又解释说:“亲戚们,讲到这里,你们应该了解我们的风俗了吧?说实话,这顿饭我们确实不想煮,但考虑到你们是客家,不了解这其中的门道,所以我们只好煮了,要是你们是苗家,我们才懒得管哩,不煮的话就怎么抬来的再怎么抬回家去呗,今天可是便宜你们了。不过话说回来,饭你们可以赖着不煮,但酒就不能不喝了,如再不喝酒,我们可就亏大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亲家入情入理的话语,解开了我们心中的疙瘩。话说开了、心舒畅了,接着酒就端起来了,没一会儿工夫,一碗酒便喝完了。也不知酒过几巡后,已有几分醉意的我们还没想好怎样撤退,那边主人家的手已伸到面前嚷着要划拳了。于是乎,这边男人们震耳欲聋的猜拳声和着那边女人们地动山摇的跳板凳舞声,让整个村寨都沸腾了。
拳,划饱了。舞,跳累了。酒,喝醉了。日落西山,我们便告辞了。在辞别的时候,我发现亲家屋里屋外也摆满了桌子,其热闹场面不亚于客家。
当我们的车子从寨脚驶到寨门时,没想到被一群男男女女堵住了去路。定睛一看,原来是亲家们抄近道搞拦路酒来了,他们提着酒壶、端着酒杯,有的站,有的蹲,男的嚷着要划拳,女的喊着要唱歌。这时天已黑,我们归心似箭,况且该喝能喝的人已醉倒,我们想缩在车里不出去,他们没法敬酒就会放行,谁曾想,他们站到车前说:“不下车,不喝酒,不得走。”我们看着那阵势,意识到不下车是不行了。我们的人一下车,男的就马上被拉去划拳,女的就立刻被拉去唱歌了,这里的划拳、唱歌与家里不同,在这里划拳,只要你一出声,只要你一伸手,不管中不中,他们都会众口一词说:“中了,中了。”然后,不管你认不认可,一个由几只手捧着的酒碗就朝着你的嘴不由分说地灌过来了。然后,包括站在路旁围观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内的所有人都大笑着。开始,我们的人还争辩,后来知道争辩无用,干脆就半张半闭着嘴巴等他们灌。唱歌的形式相对要公平些,你唱我吃,我唱你吃,差距不大。也许是女亲家们觉得唱歌不够刺激,索性揪起我那个儿瘦小的堂哥,荡秋千似的甩摆起来。这时,路旁聚集了许多来观望的人,他们都欢呼着。我听这欢呼声,呼出了他们的热情,呼出了他们的风采。我顿悟了,这是一个讲礼仪的民族,这是一个讲尊严的民族,这是一个有灵魂的民族,我觉得这些苗家人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可亲、多么的可敬。
敬酒的游戏直至我们的人告饶了、他们的玩耍尽兴了,才消停。最后,在告别声中,我们的车向夜幕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