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兴海
父亲故去时八十三岁,转眼已四年有余。
母亲是先父亲而去的。从那时起,父亲的身体和精神都在每况愈下。他常常蹲在老屋的晒壁下呆呆地抽他的叶子烟,半天才见烟斗闪一闪星火,接着嘴里飘出一些青烟。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对面夕阳慢慢下山去。
父亲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常指着角落说,你看那里有个小娃在哭,那边有俩小年轻在笑!来看望他的亲戚,常常被他吓得走也不好留也不好。
父亲常常挂在嘴上的一些“顺口溜”,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把这些顺口溜看作是父亲的处世哲学,也应是我最受用、最朴实、最有泥土味的哲学。
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在父亲满是泥土味的“处世哲学”润物细无声的熏染中长大成人,虽然没什么大成就,但最起码为人诚实和善。
有强势的人爱欺负弱者,父亲不以为然,劝说“人是三节草,没知哪节好,三穷三富不到老”;又说“别把别人不当人,一皮茅草有一滴露水养”。有时又再添一句:“冷灶热灶放把火,你晓哪把烧得着。”恃强凌弱的人听到这些,多少也会有所收敛。
父亲最常训导我们的,是做人要踏实,不可油嘴滑舌坑蒙拐骗,做事要讲良心,“做人要做安心事,老天有眼看良心。”我们有时候跟他争辩说又没有别人看见,鬼才晓得,他急了,立马回应:“人在做,天在看,人不见天见。”偶尔我们捡到一点东西喜滋滋带回家中,他马上告诫我们,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捡的也不行,“三分不乱得,三分不乱蚀”,不是自己的不能要。父亲说做人清清白白了,一生都没有哪样担心的,“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在农村,勤俭持家是家家户户教育子女的必修课,不过我觉得父亲的勤俭似乎更胜一筹。一颗饭掉地上了,他要捡起来吃,说是“饱时不知饿时饥”;一碗粥吃完后他能把碗舔得跟洗过似的,说“一颗米不成浆,大不可细算哟”。包产到户后,食有余粮了,他总不让抬米上市场去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不晓得来年光景会是咋样。这大概也是因为他们那一代饿饭饿怕了,长期养成的一种心理惯性。再说父亲又特别能吃,据说他曾一口气吃完一升糯米饭,外加一钵酸汤菜。
能吃才能做,父亲能吃,也特别能做。父亲这一辈子亲手盖起两栋共六间大瓦房,其中的大多数木料是他自己一个人挥斧砍劈出来的。那时候寨邻帮忙虽然不要工钱,但一日三餐总要管饱,没有粮食请不起,父亲就一个人干了。他农闲时成天在山上砍劈木料,天刷黑时还抬一挑湿重的柴块回来,我们赞叹父亲咋那么能耐,他放下担子抹抹汗说:“钱在高岩不苦不来啊,崽们。”我小时常黏在他跟前,摸他又厚又硬的手掌,他笑笑说:“手无老茧,活着没脸。”继而正色说:“人不勤快,天地不待。”
“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这些话是常挂在父亲嘴边的,他总能以一种和善的面容对待生活,对人客客气气,说“你有情,我有意,千年万代不会变”,又说“宁可人欠我,不可我欠人”。父亲只会说“欠”。父亲也有生气发作的时候,他说“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不能让那些人老踩在脚下不吱声。
我最感念的还是父亲对培养子女读书的坚持。我们姊妹四人除了大姐外,其余三人都读到了高中及以上。在我们寨子里,能这样培养子女的家庭寥寥无几,一家几姊妹没读完小学就都辍学了的比比皆是,甚至有从没进过学堂的。我的家庭情况在寨子里属于最底下的,我能读到师范然后当个老师,全仗着父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念支撑。当然,这句话要深究起来还是会有争议的,但父亲可能喜欢的是它对读书的重视。那年我小学毕业考初中,在考前几天我不小心让斧头砍伤了脚,我急,父亲更急,生怕我因此耽误了上初中,他就到处寻找好药给我敷伤,考前一天干脆躬身背起我翻山越岭走了近十公里的山路去龙山学校候考,第二天考完又背我回家。那年我十五岁,体重少不下八十斤,而这一去一来我始终是扒在父亲背上的。现在想来,支撑这一切的,除了父亲对读书对文化的崇尚和对我的期盼,还能是什么呢?
我不想说父亲是平凡的父亲还是伟大的父亲,但父亲这些点点滴滴的“哲学”,的的确确也已深深刻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教会我处事做人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