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安圣
阿爷是长子,奶名西京,乙卯年(1915)正月出生,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家中虽不富裕却能温饱,其父秀场是乡间受人尊敬的私塾先生。可命运却没善待西京,刚满十一岁便没了父亲,最小的弟弟还没出生呢。小小年纪的西京抹掉眼泪,毅然外出当了木工学徒。西京异常刻苦好学,未满二十岁便出师,成为方圆几十里最年轻的掌墨师。靠精湛的手艺,西京和弟妹们一个不落成家立业。
母亲接连生下我的三个姐姐后,阿爷情绪很低落,直到我的到来。那天午后,听说母亲生下一个“带把的”,阿爷惊喜交加,冲进堂屋扑通跪在神龛下,忙不迭地燃香焚纸叩首如捣蒜,口中喃喃自语:祖宗保佑啊,我西京有孙子了。
我是在阿爷身边长大的。白天跟着阿爷出工,晚上跟阿爷睡觉,阿爷说我是最好的暖脚宝。小时候我经常被自己尿床尿醒:阿爷,我又屙尿床了。阿爷说,不要动,压着,一哈子就天亮了的。我只好把身子悄悄挪离自己画的“地图”,紧贴着阿爷,又入睡了。
平日里,阿爷最大的爱好是做木刨。用坚韧度上好且笔直的老青冈木、油茶木等自制各式长短刨、公母刨等,每逢农历四九便挑着木刨和旱烟赴远口出售。
赶场天午后,我便跑到梨子坳坐守。一看到阿爷回家的身影我便迎将上去,小手伸向阿爷的外衣荷包,里面除了烟袋、火柴,还有透着诱人香味的水果糖。我早早满嘴虫牙,就拜阿爷的糖所赐!有时阿爷的衣荷包里空空如也,我很失望,阿爷便安抚我:宝呀,卖糖人死嘎哟!我很纳闷,他怎么能死掉呢?及至下一个赶场天,我又从阿爷的衣荷包里摸到了糖,兴高采烈地说:阿爷,卖糖的人又活了?哈哈,是啊,又活了。我哪里知道,如果烟和刨卖不出,阿爷的酒都没了,哪还有我的糖啊!
一天下午阿爷切下一小块肥肉掺茄子炒了,再放上马葱,真香!阿爷急急倒酒入杯,“吱——”一声长响,慢慢喝下,嘴巴还咂巴好久。享受够了才慢慢提筷夹菜,嘴里嘟囔:我分明切了十几片肉的呀,怎么总是茄子片呢?我暗笑阿爷的眼神不好。茄子遇盐即变黑,而肥肉片还是白的,阿爷分不清,我却看得真切,一夹一个准,大部分肉片早已成了我箸下之物。我心生悔意,这可是阿爷的下酒菜呢!暗想长大后一定要弥补,可真正长大后却没有来得及弥补,心中的亏欠成了永恒。
阿爷喝高了喜欢行酒令、侃三国,爱夸海口:侃三国啊,只有我晓得,我知完晓尽嘎!末了,引吭高歌一曲:“我是常山赵子龙,长坂坡上一声吼,千军万马如潮回,哈哈哈哈——”声穿屋宇,豪气干云,仿佛自己就是那三国常胜将军赵云。
有一次,阿爷赶场回家路上,酒瓶不慎碎了,酒洒一地,阿爷大急,不假思索,俯首便往青石板地上用嘴巴吱吱饮酒。有乡人见他翘臀扑地,模样搞怪,以为出啥大事了,急忙大喊:西京,西京,你怎么了?任他怎么喊,阿爷就是不吱声。末了,抬起头来反责道:你喊哪样呀!没见我在忙吗?你忙哪样呀?人家问他。抬头应你,不是又有一两酒白白流走了吗?阿爷振振有词地说。人家看着阿爷嘴巴上的沙子泥巴,笑得直不起腰。
阿爷掌墨师生涯的收官之作是栗木坳我们兄弟住的这栋木楼,至今已四十四岁了,依然平稳端庄。
我上初一那年,父亲买了一片杉山建房子。阿爷决定以独特的方式告别他的掌墨师生涯。于是,花了大半年时间独自一人完成了六排五间二层木楼的全部房架,这是阿爷的心血之作,压轴之作。遗憾的是竖新屋当天下着雪粒子,阿爷失去了最后的高光时刻——不能亲自登顶贺梁了。从此阿爷“木盆洗手”,不再当木匠。
阿爷一直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新生代乡间掌墨师。可我最终成了一名教师,这让阿爷既遗憾又骄傲,几杯酒下肚后便常在人前显摆:他阿太(曾祖父)是教书先生,可惜天不假年,以为从此文脉难续,想不到时隔两代,我们家又出教书先生了!
按老家惯例,阿爷归父亲赡养。但阿爷却怎么也不愿跟我们一家同锅同灶,他嫌我们家人口多伙食差,便在南屋一个人开了火塘,靠老手艺维持自由自在的生活。阿爷支气管炎严重,整夜咳声不断,咳得令人心焦,实在难受了,半夜里起床喝两口酒。酒扩血管,加速血流,缓解咳嗽,得以休息一时半刻。我参加工作后,曾特意给阿爷买过几盒专治支气管炎的梨膏糖,趁机劝阿爷戒烟酒。阿爷说:别费这事了,只有酒最合我的意,最解我的病!我无言以对,心下戚然不已。
每个寒暑假回家,我只给阿爷带一样东西——酒。有一次我带了一瓶鸭溪窖酒,阿爷端详好久,问,多少钱?我说七块八角。阿爷眉头一皱,不再言语。过了几天,阿爷去远口换回八斤米酒,说够他喝八天十天了!在阿爷眼里一瓶鸭窖充其量够两天,且劲冲味差,换了米酒够八天,一比八,是何等的划算呢!
我工作后第三个年头的清明节,阿爷走了,天空细雨迷蒙。也许,阿爷正是选择祖宗齐聚的日子向他早逝的父亲汇报:已儿孙满堂,没有辜负父亲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