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向东
都坪在镇远城北五十公里，宋元时是思州都坪峨异溪蛮夷长官司之辖地，是唐代陆羽《茶经》记载出产好茶的思州宁夷郡属地，清末民初划入镇远管辖。即便在社会动荡的一九三六年，都坪地区都是镇远茶叶主产区，年产茶五万公斤以上。都坪现今仍为镇远最好古树茶产区，考察明清古思州地域，现也只有都坪有成规模的古茶树群落，天印成为本地茶人心中圣地。每年清明后，普通之家必定要购置天印茶数斤，作待客佳品，主人会骄傲地介绍茶是正宗天印贡茶。
对于爱茶之人，寻好茶的诱惑令人欲罢不能，二〇二一年秋，茶友相邀，到都坪天印去探访古茶山，欣然同行。
秋日下午天高云淡。驱车从羊场高速下站，约三十分钟，便到了天印村。几十座峨山支脉，众星捧月般拱卫着这片狭窄的河谷坝区，流水潺潺不舍昼夜，曲折坚定向东。天印如同巨大心脏，河水是汩汩的血液，心脏磅礴有力地搏动着，让这神奇之地生机盎然！
车越过龙江河的通村公路桥，穿行一条盘旋的“鸟径”，爬向险峻的金顶山北段山脊主峰。主峰有雷鸣寺和将军屯，据说始建于明洪武年间，清代苗民起义及咸同时期的白莲教起义都曾在此发生过激烈战斗。金顶山主峰三面悬崖峭壁，雷鸣寺、将军屯已毁于战乱或火灾，现残存三道藤蔓掩盖的古山门和残缺石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本地群众集资在雷鸣寺旧址上复建四十多平方米建筑，远不及鼎盛时的雷鸣寺。
历经战火、毁林开荒，山顶古茶树已不多见，有些许遗憾。山顶平缓之处，新辟有茶园，系近年实施的扶贫项目，茶苗长势很好，孕育新的希望。从雷鸣寺处鸟瞰数公里之外的天印村、龙江河，夕阳斜照下村寨农家，一条条的通组公路，都披上了一层金色光芒。龙江河沉稳宁静，温柔的秋风下，枝叶飘忽，炊烟随风灵动，鸡犬与汽车鸣笛之声，缥缈般若隐若现，好一幅壮丽的新农村美丽画卷！伫立山巅，思绪万千，作为脱贫攻坚参与者，我体验了帮扶工作的艰辛，惊叹国家以人为本，农村人居日新月异，提到自己帮扶贫困户实现脱贫，通过国家扶贫验收，欣喜之后，心中更多的是亲历者的自豪和荣光。
茶友不知我内心思绪起伏，笑着说：别急，看古茶树有好地方的……话戛然而止，哼，这家伙故作神秘。金顶山下来，沿龙江河支流溯溪而上，涓涓细流，清澈见底，车从沟边通组公路向杨柳塘坡而爬去，山路回转曲折，山势如“青梯万级”，车行一会便到了杨柳塘和猫石岩核心产区。这里海拔千余米，四季为云雾笼罩，茶园蓊郁，山中也有散落许多老茶树，虽秋风肃杀，但仍亭亭玉立，深黛墨绿。
古茶树有灵气，夕阳笼罩的猫石岩，寻见一株三四十厘米粗的古茶树，墨绿的叶，透出沧桑、成熟和大气，枝干虬曲苍劲，缠满了苔藓，斑斑点点，如岁月之皱纹。不远处竟有一股清泉，饮之甘洌，是本地公认最好的扁砂水，茶友们啧啧称奇。
茶友说，都坪古茶树群落最为集中，百年以上能称为古茶树的估计有上万株，其中四五百年比比皆是，千年以上的也有数十株。陈家坡有株古茶树，根径也有四十多厘米，有千年树龄了，在灌木型茶树中极难得。杨柳塘的一株古茶树根径有人腰粗，省林业厅专家曾测算树龄有一千二百年了，可惜，二〇二一年被农户私卖到石阡，后虽追回，但终未能存活。不禁引为大憾！
山头斜照，空气微冷，尽兴而返。茶友在杨柳塘有熟识做茶的洪姓朋友，我们寻去讨茶喝。那是一座三开间的农村传统木屋，年头久了，西坠夕阳照在油亮的桐油板壁上，幻化成乡村的过往。老洪五十出头，黝黑的脸上透出山里人的朴实、干练，他家世代做茶，每年做出的手工茶有上千斤之多。他热情地迎我们进了主屋边的偏房，围着火塘坐下，这便是农村生火煮饭之处。
老洪熟练地引燃火，添上麻栗柴。我正疑惑怎么没有盖碗哪些泡茶的工具时，他已经将铁壶架在三角鼎架上烧山泉水，并在柴火上边煨上一个暗黑的土陶罐，那陶罐本地常见，高约十五厘米，下圆有碗口大，罐口收小，有V形的出水嘴，长期浸润吸收茶水，罐壁上茶垢层厚重，透出自然的光泽包浆。我惊讶地问道：这是个老物件？老洪笑着说：传家宝，爷爷那辈人用下来的！老洪不急于投茶，而是把空陶罐一面煨热，然后用火钳夹住煨另一面，反复一会，直到陶罐烫手，才投入十余克碧绿春茶，晃动罐体，茶与罐体撞击，从沉闷到清脆有声，清香夹杂着焦香，徐徐飘进众人鼻腔，此时老洪才不慌不忙地从铁壶中滔出一瓢沸水，直倾入罐中，只听嗞一声，茶香四溢，待茶溢出青白泡沫时，老洪用瓷杯挨排斟上半杯黄绿色的茶汤。
烤茶原来是通过温度，除去茶放置吸附的潮湿气和增味提香。茶汤入口回旋激荡，苦涩凛冽与香甜完美融合，浸漫舌尖齿缝，仿佛多一分则苦，少一分则淡，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温煦的火塘，主人质朴的笑脸，和谐得令人沉醉。
天印之行，心里始终萦绕个问题，天印为何产好茶？直到喝了泉水煮的茶，才豁然省悟，茶遵循五行之规律，好茶之地必定有好土好水，天印的土壤正是《茶经》中记载，种植茶树最好的砾石地，本地称为火砺石，茶树根系粗壮，而当地泉水是扁砂水，优越地理环境，加之四季云雾缭绕，才塑造如此优质的佳茗。
2018年我到福建漳州龙文区挂职三个月，深为当地茶文化所熏染，回来后每每喝茶，必讲环境，讲器具，讲仪式感，似乎非如此就不能泡出好的茶汤。而天印茶农因陋就简煮出好茶，让我想起千利休禅师所说：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茶与人其实是相互成就，喝什么茶和怎么喝重要吗？关键是适合自己心境，不脱离饮茶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