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银梅
折耳根,又名鱼腥草。这种草和许多小草一样,卑微地长在家乡的杉木林里,茶油山上,溪沟边,路坎上。
小时候,每到四五月,我常常和小伙伴们背着小背篓,沿着屋背那条弯曲小路,找着山中野果,慢慢悠悠地来到屋背后山的茶油林里割鱼腥草喂猪。那鱼腥草就像柔软的绸缎,铺满了茶油林里每条垄。
油茶林坡壁陡滑,经常有人滑倒,甚至像一截木头骨碌碌滚下山坡,背篓也骨碌碌滚下山坡,南妹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直叫妈。等她笑饱了,她才下去把人拉上来,把滚到山脚的背篓捡上来……玩着闹着我就到镇上读了高中,南妹在家帮她父母做农活。那年秋天,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走到屋背那棵香樟树下,遇到隔壁家堂弟,堂弟一见到我就说南妹得急病死了。乍听,如晴天霹雳,把我惊呆了,泪水顺着脸颊恣意流下,溜进了嘴巴,我第一次品出了生活中不只是有欢笑,有快乐,还有难以下咽的苦涩。
鱼腥草除了用来喂猪,还是一道良药,有清热、解毒、治肺、止咳等功用。小时候,感冒咳嗽了,母亲就会把鱼腥草的根和叶一起煮茶让我们喝,家里就飘散出鱼腥的味道。
因为是药, 村里的供销社收购晒干的连根带叶的鱼腥草。于是村寨山山岭岭,到处可见扯鱼腥草的乡亲。母亲腰里捆着柴刀夹,柴刀夹里插着一把镰刀,带着我们姊妹来到桐木荫山塆扯鱼腥草,塆里的鱼腥草长得葱郁挺拔。桐木荫的杉木高而直,阴森森的,我们走进山塆,感觉自己立马变成小矮人,讲话的声音如在小口的坛子发出般细弱,村里人大都不敢到这里扯鱼腥草。我们也不敢,但母亲她敢——因为家里需要一笔数额不少的学杂费。开始拔鱼腥草时,我们不得要领,抓着鱼腥草的叶子使劲拽,结果往往叶子断了,鱼腥草的根没有拔起来。母亲见状告诉我们说,拔鱼腥草时,手紧紧挨着地面用力拔,才能够把鱼腥草连根拔起来。我依样画葫芦,手紧贴地面拔鱼腥草,使蛰伏在草丛里的青蛙受到惊吓,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吓得我倒退两步,汗毛倒竖。拔掉的鱼腥草,捆成一小把一小把放在地上,等差不多后,再捡成一堆,用稿子捆好,砍根杂木做茅杆挑回家,放在晒场上晒干后,卖了换得一些学杂费。
靠着扯鱼腥草,我学完初中高中课程,考上大学,直到在城里参加工作。在这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小时候家里用来喂猪的鱼腥草的根,在城里的菜场上有卖的,而且价格不便宜。我试着买一把回来,把它的根洗净,择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再放些大蒜芫荽,用干辣椒快速翻炒,味道还真不错。后来还学会把鱼腥草做凉拌——放适量的盐、老抽、醋、煳辣子、白糖、生姜、大蒜米、芫荽,搅拌均匀,看着就有食欲,吃起来香、辣、脆,满口生津。鱼腥草还可以与煮熟了的花生米一起凉拌,制作方法也是一样,更加美味可口。鱼腥草还可以与腊肉一起炒,先把腊肉炒好,再把择成小节的鱼腥草放进锅,两炒炒,快速起锅,那味道妙不可言。
一年冬天,乡下亲戚送给我几把鱼腥草,并嘱咐我说,一时吃不了,就把剩下的埋在土里,什么时候想吃就挖出来,就像刚从土里挖的一样新鲜。
我依言把剩下的五六把鱼腥草,埋在楼顶的青菜地里。
没有想到,过些日子,在埋鱼腥草的土层上,钻出了米粒大黄绿的芽,嫩茵茵,水灵灵的。它们怯怯地躲在硕大的绿菜叶下,好奇窥探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细细地打量着我。我惊讶极了,也细细地打量着这些小生灵,似曾相识,猜测它们来自家乡的哪座山野,而这些山野应该是我熟悉的。是桐木荫的山塆吗?或许是林场的杉木塆里的吧,或者梨子坳山沟边的?还是屋背的茶油林?不管在哪个山野,都是我所熟悉热恋的故土。它带着家乡的泥土,沐浴了家乡的阳光,滋润了家乡的雨露,带着浓浓的乡情,翻过龙凤山,跨过梨子坳,越过清水江,一路颠簸在我的楼顶菜园里安营扎寨,生根发芽,长出一片片黄绿色的小天地。于是为了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我给青菜除草时,小心翼翼地绕过了这些嫩芽。
又过了些时日,我去菜园打青菜的时候,鱼腥草开出黄色的花穗,花穗小小的,羞涩地半遮半掩在宽大的菜叶下面,如一个不经人同意擅自闯入别人家园的孩子。这些漂泊来到城里的鱼腥草,懵懵懂懂一脚跌进了城市的繁华里。
第二年春天,鱼腥草开始不安分自己头顶上那一片蓝天,鱼腥草的根、茎,向周围的土地葳蕤,由埋鱼腥草的这片菜园蔓延到了用砖头隔起来的另外三块菜地,甚至在菜园边上栽着月季花的花盆里,在垒起菜园的砖缝里,鱼腥草都在安家落户,大有喧宾夺主的味道。我有点不悦了。为了打掉它的嚣张气焰,我挥起锄头把生长在菜地里的鱼腥草连根带叶锄掉。可是过些日子又长出新的叶片来。我又连锄带扯,我不容许它的肆意妄为。然而,又过些时间,几缕春风,几抹阳光,它就会发芽蔓延,意气风发地勃勃生长,最后,我不得不佩服鱼腥草顽强的生命力。
我想,是不是上天特意派它从家乡来拯救我被生活的繁琐磨掉了的斗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