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绍敏
初夏,布满茂密树木的沟沟壑壑开出栗花,远远看去,连绵起伏的大片青翠中,似乎升腾起一层蒙蒙白雾。这些高大挺拔的野生栗树,在黔东南境内的月亮山上随处可见。或几株凑在一起,挤挤挨挨亲密无间,但总有一些离群的栗树,被各种灌木包围着,孤傲地迎风生长。公路蜿蜒陡峭,车沿着山势缓慢爬行,人就如同置身一条漫长无边的绿色隧道。我已经多年不曾看到栗花绽放的景观了,透过车窗,凝视公路两边远近不一的栗树,枝叶扶疏,洁白细碎的花朵,裹在横斜的瘦长枝条上,繁密如霜,此时,像一团团流动的白色剪影飘在空中。
昨夜的细雨,使得山中的清晨阴暗潮湿,铅灰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头,两者纠缠在一起,分辨不出云的厚重与山的高耸。月亮山最高峰究竟有多高,恐怕只有这弥漫的云层才知道。趁车子爬到一处较为开阔的高地,我从窗里抬头望去,笼罩在山顶的云雾,这时候如流水般向下奔泻,我仿佛听见飞瀑震撼山谷的声音,平缓时,又如山泉细呤。这绵绵不绝的泻玉,激切地与飘浮在山间的雾带融为一体,眼前的那一大片群山,瞬间变成了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然后不停变换着笔墨的浓淡,呈现出如梦如幻的不同景致,让人惊叹于大自然的神奇与壮美。
当云雾彻底将前行的车辆覆盖,也许我只是来到月亮山的半山腰,或者“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当年贾岛独自一人,跑到超尘绝俗的青松白云之间寻找“隐者”,寻而不遇,心生惆怅,在那个时代,其原因耐人寻味,也引人遐想。现在,我途经茫茫大山,在这段旅程中,往前走,似乎只有翻越巍巍月亮山,才是唯一的捷径。途中,不期而遇浓雾锁山,倒像是这飘浮不定的云雾,与我撞了个满怀,或者说,自己于不知不觉中深陷其中,与时而轻盈、时而浓重的雾零距离接触,享受着不一样的清凉和柔润,这是不是带给我的意外惊喜呢?遇见雾,车行到哪里,雾就弥散到哪里,在这能见度不足几米的移动空间,虽然周边的世界暂时隐藏起来,但它始终存在着,走近细看,雾中的倩影却格外迷人。我突然感到,在雾中,我与周边事物的距离进一步缩小,通过雾的牵连,我能感受到密林中均匀的呼吸,甚至,我还能清晰地听见来自大自然的窃窃私语。
这时候,那抹白色的剪影又出现在眼前,若即若离的样子。我睁大眼睛努力寻找,透过流动的、薄如轻纱的白雾,一棵野生的栗树,造型质朴,静立在路边,向四周伸展的枝叶中,缀满了洁白的花朵,在浓雾的包裹中,愈发显得迷离,像是一个久远的童话。清风徐徐,在这满山遍野的云雾中,风不知来自哪个山谷,也不知它将要抵达什么地方。随着风的吹拂,雾便随着节奏流动起来,于是就有了婀娜的身姿。浓雾中,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妙龄女子在起舞,散发出淡淡的胭脂香味,这是山坡上众多花草、植物、清泉……以及泥土混合的香味,这也正是月亮山的雾独特的香味。
陶醉于雾的馨香气息,索性停下前行的脚步。从车内走出来,置身于无边无际的云雾中,身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才发觉夏天的短衣短袖,抵挡不住深山茂林里的多变气候。这又有何妨,钻进雾中,如同钻进了密不透风的白色纱帐,一层又一层,将我严严实实裹住,抵御着寒冷的侵入。摆动双臂,向前迈开几步,仿佛身上的纱帐一起扭动,一不小被身旁的树枝划破了边幅,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这时,惊飞的鸟儿掠过枝头,滴落一串婉转的鸣叫,消失在浓雾深处。
四周静极。我站立的地方,杂草丛生,高低起伏的树木,风姿各异,伫立在四周,将我团团围住。目力所及之处,树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弯曲或伸直的枝条,像是几笔随意的简笔画,而被云雾浸染的树叶,却成了欲言又止的省略号。如果把视线的角度变换一下,我是否也变成了这些灌木眼里的影子呢?想到这里,我试图发出一点声音,证明着自己的存在,但更加衬托出山中的寂寥。仿佛世界竟剩下这一小块地方,我和树相视而立,彼此依偎,周围就是茫茫的大海,波涛汹涌,广阔无际。
雨说来就来,开始的时候,好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浓雾中跑来,其间还夹杂着风拉扯树枝的声音,紧接着,骤雨便至,打在枝叶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溅起晶莹的水花,像无数仓促的句号。不一会,雨变小,淅淅沥沥的,欲断还续。也许是雨水冲洗的原因,雾稀薄了一些,此时,一棵枯萎的树干从雨雾的边缘冒出来,突兀在眼前,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时淡时浓的雾擦身而过,似乎都想从枯树身上发现一些解不开的秘密,或者带走一点人世间的最新消息。
从云雾中穿行出来,我才知道已经来到了山脚,蓦然回望,雨后的月亮山更显千姿百态。这时候,我看见山坡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栋农舍,飘荡在山坳那边的一团云雾,经风一吹,分开成无数小块,正朝农舍涌去,像极了有人赶着洁白的羊群,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