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 英
爸爸的镇远
清晨,在施秉县南泥湾度假村吃完早餐,准备去镇远县城。
爸爸很严肃地对我和弟弟说:“一定要走高速公路,不要走‘鹅翅膀’,车子爬到坡顶后,这样绕绕绕绕绕绕,再从桥底下穿过去,每次经过那里时我脚板心都抓得紧紧的,太险了!”
爸爸说的是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施秉县甘溪乡甘溪村刘家庄相见坡西坡峰顶的“鹅翅膀”桥,当地人称之为“螺丝桥”,它是贵州省第一条公路立交桥,也是中国最早的公路立交桥之一。我多次去过镇远县城,虽然山路崎岖,每次都会晕车,但是印象中我从未走过这条路。酒店服务员建议我们走国道,说比高速近多了,而且路也很好。
爸爸虽然有些犹疑,但不再坚持。
车开上了施秉至镇远的国道。爸爸的思绪回到了六十年前:“那时我作为优秀生直接保送进入镇远师范学校,镇远离(岑巩县)天马乡近两百公里,交通不便,我都是走路回家,要走两天哩!天黑了就在山里找个人家借宿,第二天一早又接着走。”
爸爸的这段经历我们小时候就听说过,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深山老林里,你不会迷路吗?”
“一路走一路问人啊,有时候也会迷路。”
“害怕吗?”
“怕。那时候山里还有野猪和狼。有一次,我从家里拎着一块腊肉回学校,遇到一个饿倒在路边的人抢我的肉,吓得我撒腿就跑。”
爸爸六十多年前求学的经历对于我们尤其是我们的孩子来说,仿佛是电影里的故事。我们已很难想象那种艰难,也更加敬佩爸爸顽强的意志。
车继续行走在国道上,不时遇到施工地段,车有些颠簸。爸爸开始紧张:“叫你们走高速,非要犟!”
我赶紧分散爸爸的注意力:“后来镇远师范怎么样了啊?”
爸爸的思绪又回到了六十多年前:“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大家都饿着肚子,很多同学辍学回了家,学校停办,我也回家了,回家不久遇到招工,进了邮电局,一直工作到退休。”
车开始下坡,镇远县城已露出轮廓。
我打趣道:“马老头,‘鹅翅膀’在哪里呀?下完这个坡可就到县城了。”“马老头”是我对爸爸的昵称。
爸爸四下里打量,喃喃自语:“‘鹅翅膀’呢?‘鹅翅膀’呢?肯定是改道了……”
弟弟有些不屑地:“六十多年过去,哪个还走‘鹅翅膀’!”
缓步走在镇远县城的青石板路上,爸爸自告奋勇当起了我们的导游:“镇远包括府城和卫城,以前被称为‘三死之地’——被火烧死、被水淹死、被滚石砸死。”可是,眼前美丽的小城、碧绿的河水、盛开的花朵和快乐自信的人们,让我们觉得爸爸讲的肯定是另外一个时空中的镇远。
爸爸一路上为我们介绍着街道两边当年的情形,走到一所学校门口时,他默默地看了一会,有些怅然:“这里就是镇远师范,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来到镇远县委门前,爸爸突然快走几步,在对面街道一个店铺前停了下来,四下打量,有些激动地自言自语:“应该就是这里,应该就是这里……”
我疑惑地看着爸爸:“马老头,你在找什么?”
爸爸长出一口气:“我在镇远师范读书的时候,这里有一家叫作‘刘胡兰’的小饭馆,我经常与同学们来吃面,每次吃完我们都把店里的辣椒全部带走。”
“哇,又吃又包!老板准你们带走吗?那个时候大家可都不富裕啊!”
“没办法,家里太穷了。老板人好,他知道我们是穷学生,从来不为难我们。”
爸爸深情地凝望着这个早已改换了主人和名称的小店,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食客,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
我的拱桥巷
凯里大十字邮政大厦旁有一条小巷子,凯里人都知道它的名字——拱桥巷。
我的前半生里,超过三分之一的岁月在拱桥巷度过。小学、中学时代,工作后陆陆续续在拱桥巷又住了近十年。
拱桥巷,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可是,很快,拱桥巷这个名字就要从凯里的地图上消失了!
周末。早上七点,我独自往拱桥巷走去,想看看当年在拱桥巷住过的房子和阁楼。我脑海里又想起了父母在阁楼刷浆糊、贴报纸的场景;想起了自己在阁楼里冬冷夏热的岁月;想起了很多个夜晚,我独自趴在阁楼窗口看星空、看月亮,看街上过往的行人车辆,看凯里的万家灯火……
拱桥巷后面有一大片菜地,金井河从菜地中间穿过,河水清澈,很多人喜欢到河里游泳,特别是七小的男孩子,放学后经常偷偷下河。爸爸下班回到家里不见大弟,便阴沉着脸往河边走去。很快,就见弟弟哭丧着脸,像打了败仗的兵,被爸爸押着回家。油菜花开时,田里有时会有疯狗,小弟跟我说,他每次经过那片菜地时总是提足狂奔,到了家里早已满头大汗。
逢寒暑假或是周末,我常常去那片菜地晨读,有时候与同学一起,通常是自己一个人。早晨空气清新,花草、泥土、河水的气息从鼻尖飘过。读累了,便在田埂上摘些不知名的小花,或坐在河边,或站在那座石拱桥上,看菜地里劳动的人,天热时还会将双脚浸泡在河里,让清凉直达心底。
河对岸的山坡上有两所学校,凯里七小和凯里水校。那时候山坡上的民房很少,朋友们喜欢一起到坡顶放风筝,看凯里面貌,畅谈各自的理想,说说心里的小秘密。
石拱桥旁有一座水磨坊,周围的邻居喜欢去那里砍糟辣椒、打米、打包谷面。每当我帮妈妈拎着小桶回家时,心里总会因觉得自己有用而生出些自豪。
拱桥巷里有我多少温暖的记忆啊!
走到巷口,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九天方街的巨幅广告。我吃了一惊:九方天街?原拱桥巷片区?什么意思?以后拱桥巷这个名字将不复存在了吗?
我满腹疑虑环顾四周,当年住的阁楼已被拆除,原来的邮电局职工宿舍区都在拆建中。
所有与拱桥巷相关的记忆——与小伙伴们跳绳、捉迷藏的院子,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在水龙头边洗衣服洗菜聊天说笑的叔叔阿姨,邮电局职工食堂里香喷喷的包子花卷,端着饭碗去邻居家串门,到成绩最好的姐姐家请教数学题的解法,我们宿舍旁锯木厂(后来州影剧院所在地)失火、妈妈拿着购粮本和家里仅剩的十二元钱带着我们离开……往事仍历历在目,眼前所见已是一片瓦砾和脚手架。
那片菜地早已变成了林立的高楼。
山坡上的凯里七小曾经那么醒目,从我家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走在田野里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在学校操场玩耍的孩子,它如今已被周围的高楼包围。
望着眼前的瓦砾和陌生的高楼,我开始懊悔:为什么不多拍些照片呢?为什么不早来拍些照片呢?总以为它们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我,谁知道变化竟然这么快!
我来到石拱桥前,石阶已被踩得光滑,两旁加了护栏。桥下,当年两岸居民洗衣洗菜、孩子们游泳嬉戏、一度变成了臭水沟的金井河,经过近年来的治理,虽然河水再次返清,但是水量巨减,让人不忍直视。水磨坊已被酒楼取而代之。酒楼的主人,可还是原来磨坊的主人?
站在石拱桥上,望着眼前正在交替的一切,令人百感交集。我想,拱桥巷终将被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所覆盖,人们将住进更加宽敞、方便、舒适的房子里。这是趋势,也是人们的梦想。
只是,若干年后,夜深人静时,我心里还是会想起那座桥、那条河、那片田野、那片山坡,还有那个承载了我许多记忆叫作拱桥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