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会武
时光飞逝,父亲去世转眼已三十载矣。
一九九二年七月父亲去世时,我刚结婚,又恰逢单位集资建房,背着些许债务,工作、生活尚处于“初创”之中,不说孝敬父母,还让二老为我今后的日子操心。而今的生活,与三十年前已大有改观,如今已做了爷爷的我,每每看到许多农村耄耋老人进城与儿孙共享天伦之乐,念及父亲,尤叹“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大名吴运良,一九一九年生于天柱县远口镇磨山村一个名曰麻泥冲的小户人家。父亲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虽为农家,爷爷却是很看重读书人,四个儿子三个成了读书人,唯有老二——我的父亲,一天学也没上过,而是成了爷爷种田的“嫡传弟子”,可谓高徒。后来父亲常与他人打趣说:我是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
父亲着实是一个耕作好手,农技精湛,善于生产管理。
据老家一些年长者忆起,父亲很小(仅六七岁)就开始学习耕田。那时,祖基磨山田段(坝子)上还有一些自家农田。因为两地相距四五公里山路,每到耕田时日,父亲须提前一天带上粮食、牵着牛来到磨山,寄住在宗亲家,第二天再行耕作。父亲肩扛比他身子还要高的犁铧,牵着大水牛,来到田间——定牛、套犁,右手把犁,左手牵上连着牛鼻子的绳索、捏着“牛稍棍”,口中不时发出“嗨!”(“走”之意)“啪!”(“往右”之意)“哇!”(“停下”之意)的指令……不停吆喝着。来到转弯处或须调头时,由于年幼缺力、个子矮小,双手还提不起犁铧,只得用肩膀扛着梨弓,使上全身力气才得以艰难完成。为减少衣裤湿水后对身体的拖累,年少的父亲也顾不了害羞,经常光腚耕作于水田之中,引来磨山众族亲揶揄赞叹——“幺弟”“叔叔”“叔公”好厉害,人还没牛屁股高,也能把它训得服服帖帖的,真是个好把手!
父亲除了是一位耕作好手,还是一位挑担能人。
在解放前,农闲时节,父亲长期结伴族亲乡邻下至湖南洪江、上至天柱三穗,从事“脚担”生意,练就一身好力气。但在土匪强盗四处频现的旧社会,长期行走在近两百公里的崎岖山路,路途风险之多可想而知。
和父亲一同跑“脚担”的,多则十来人,少时只有父亲和一位名叫吴会举的堂哥两人。堂哥身材魁梧、力大过人,父亲个子瘦小精干、耐力好。叔侄两人结伴而行,可谓优势互补,得以相互照应。一趟洪江或三穗来回,足足半个月。顶骄阳、冒雨雪、涉洪涝、踏冰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一次,父亲和会举哥挑一担茶油至洪江出售,换得一些银圆和盐巴回来,路经一处叫“白马坳”的地方,被四个强盗拦个正着。父亲他们知道此处是有名的强盗窝,自然早有防备。但这次他们只有两人,双方对比二比一,且父亲个小,实力稍弱,好在堂哥近一米八的大个,势大力沉,一出手便撂倒两个强盗,父亲黏住一人。剩下一人见势不妙,赶快下跪求饶,说道:平时知道你们商队人多,不敢轻易出手,今天见只有你们两个,想趁机发点小财,不料二位哥哥如此了得,算我们眼瞎,今后再也不敢了!父亲二人思量以后还要常走这条路,如能借此彼此相安无事当然好,于是放过他们,算是有惊无险。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初的一天,父亲与几位宗亲从洪江挑着货物回赶天柱。行至远口附近,突然身后不断传来枪声,子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随之一队军人迅速到来,吓得父亲他们急忙躲藏路坎边,担心是国民党“兵油子”抢劫来了。几个当兵的见状,赶快嘱道:不要怕,我们是解放军,不会找你们麻烦的。是月4日,天柱解放,成为贵州省第一个解放的县。父亲算是些许见证了解放军进军贵州的情景。
父亲兄弟四人,没有姐妹。三位伯、叔都在读书,常年只有父亲一人或随同爷爷、或独自耕作农活,连一个帮手也没有。但是,父亲对自己辛劳的一生,从未在人前有过丝毫抱怨。
父亲一生艰辛,对家庭建设和子女的教育成长从不放松。
大集体时期,我们兄弟姊妹众多,五六十年代的十多年里,一家八九口人。虽然只有父母两个劳力挣工分,但父母竭力勤勉,尤其是父亲,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种田好手的能力。为养家糊口,他们披星戴月、日夜操劳是常事。
后来,随着几位哥哥的逐渐成年,劳动力是充足了,但接踵而至的是为他们建屋造房、求亲娶媳的繁重任务。好在一家老少在父母的带领下,秉承“诚实做人、勤俭为先、自立自强”之道,人人勤劳,注重节俭,在生产队挣的工分多,收入相对较丰,在周边乡邻亲友中口碑尚好,建屋娶媳一一解决。还把老屋留给了我这位在外学习工作的“国家干部”。
令我铭记于心且受益终身的是,父母经常教诫我们兄弟姊妹们:为人要诚实厚道、讲仁义、懂礼节,不论做什么事情,一定要积极、认真、细心,有一个好的样子,不得懒散。强调因为我们麻泥冲位置偏僻、人口少,要舍得花费酒饭多结交朋友,树立自己的好名声,别让外人看不起。父母谓之为“开门户”。
在我印象中,父母二人分工明确——父亲主外、母亲主内。记忆里,由于自己一直在外上学、工作,年少时在家主要是随母亲或四哥、妹妹做一些诸如扫地、喂猪、放鸭、割草、砍柴、挖土、收割之类家务事和轻农活,很少有与父亲外出劳作的机会,父亲极少批评我。但也有一次例外:那是一九八一年九月初的一天,我当年高考失利后,参加县中学高二补习班招生考试,但学校公布结果未中,也没有公布考试成绩。我于是懵懵懂懂悻悻然回到家中向父亲汇报。父亲没有责备我的再次失利,只问我考了多少分。我说学校没有公布成绩,不知道。这下父亲急了,厉声训斥道:你这个没用的“奤崽”,怎么自己的成绩都不问清楚就回家了,今后你还想读书么!其实父亲早已料到,一个补习班招生,近两百人竞争,我进不去是大概率的事,已预先为我联系在家乡远口中学补习。如果这次能有个像样的成绩,也便于向新学校老师交代。我却偏偏把事情搞砸了,让父亲好是为难。
作为父母,对于儿女,除了严格,当然更多的还是爱。
高中以后,读书、工作都得远离家乡,父母的牵挂是人之常情。每次相聚都是满心的欢喜,每次离别都是依依不舍。闲聊间、酒桌上、离别时,千叮咛、万嘱咐,无所不念、无所不及,我每次出门,父亲都会安排哥哥们远送赶车。离家时,即便走到对门坡了,父母亲人们还要随到屋前山岗遥喊:“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写信!”“注意身体!”……父爱、母爱、亲人之爱传得山响。
父亲一生辛劳,可载可泣者多矣。他是我们一家勤俭之楷模、齐家之依靠,儿女们岂能不恭崇瑧至、勤勉效法、励志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