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2年06月25日

回家的路

□ 刘燕成

二〇〇〇年九月,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把我送上了离乡的路。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故乡,二叔坚持要亲自送我到大学报到,尽管我反复强调自己可以一个人独闯省城。二叔说,你最远就到过天柱县城,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我们是绕道湖南靖州县乘火车抵达贵阳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和乘坐火车。从广东湛江开往贵阳的绿皮火车,在湖南靖州站只停留3分钟。乘车的人密密麻麻挤在候车室,执勤的工作人员奋力冲进人群,扒开了一条道,对着喇叭朝人群大声地反复喊:前往凯里和贵阳的乘客上车了!我见二叔连忙一口气饮尽了瓶中的酒,抓起背包就往人群内朝前冲。我听到身后有妇女倒地的喊叫声,接着又听到小孩的哭声,但我不敢朝后看,随着人潮一个劲往铁门挤,额上淌出了汗。到达月台上,火车还没驶入,执勤的乘务员挥舞着小旗,警告人们切勿超越黄色警戒线。二叔卸下身上的行囊,他灰色的衬衫已全是汗水。又是一番激烈打挤战,方才进入了火车厢内。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火车厢内比候车室更挤,过道上全站满了人,座位底下,人们用报纸铺着,缩着腿,曲身躺在那里。我和二叔选择在人稍微少一些的厕所门边坐了下来。我并未觉得这是怎样的苦旅,因是第一次坐火车,以为所有的火车都是一个样子。火车上,二叔因饮了酒,在那厕所门口,卷着身,样子睡得特别香,而他灰色衬衫上的汗渍,渐渐变成白的盐粒,越来越明显。抵达贵阳,用了十六个小时,我的腿站肿了,到学校后才发现,脚背被售货员推过的售货车碾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把袜子和裤脚染红了好大一片。

四年大学时光里,我几乎很少回家,因为畏惧路途之遥,乘车之苦,宁愿待在学校,白天到城里打零工,夜里帮学校守门,不但免去了路途遭受的颠簸,还因为打工获得的微薄收入,为本就不宽裕的家庭减轻了一些负担,亦丰富了自己的生活。

二〇〇四年七月,我刚参加工作,父亲就大病了一场,且此后,只见父亲日渐消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直熬到了二〇〇六年初秋,父亲受够了病痛折磨,加上我反复的劝告,来到贵阳求医。

那天清早,天方才麻麻亮,父亲就赶到了乡场上,搭乘从湖南靖州开往天柱县城的中巴车,然后从天柱乘车到贵阳。父亲抵达贵阳时,已是夜深。在贵阳体育馆汽车站,我接到了父亲,他一脸灰尘,加之患有疾病,脸色苍白无比。父亲把包递给我,说,因道路坑坑洼洼,车辆灯光不好,路途上几次差点翻车。我拉着父亲的手,仿佛是拉住一位从死神处逃离而来的英雄亲属。我告诉父亲,我们去住大酒店,舒服舒服,亦压压惊。

那些年,我被单位派往贵阳一周边县城的水库工地工作。我在贵阳没有自己的住处,平时回城,总是到熟人处打挤。我如实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实情告诉了父亲,他不但没有责怪我,还说要到水库工地上看看,他才放心。我拗不过父亲,当然是因为我知道父亲的脾性,他执拗,但慈祥。我连夜将父亲带到了自己工作的那座县城。自此,父亲足足坐了一整天的车。那一晚,因路途疲劳,加之病痛折磨,到了夜半,父亲仍睡不着。次日一早,我就带着父亲从工作的县城赶往省城医院。在医院,医生给父亲做了血检、尿检等,又做了照片检查,最后医生说,父亲没病。我用家乡苗语将医生的话语翻译给父亲听,父亲显出无奈至极和大失所望的样子,低着头,沉沉地轻声说,我还是回家吃草药治疗吧,草药好一些。我要父亲回自己工作的小城歇息几天再回家,但父亲不肯答应,连夜赶回了天柱,据说是第二日清早才搭上湖南的过路班车赶到家里的。

二〇〇七年四月八日,我在遥远的水库工地上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连忙告知在黔北一乡镇工作的女友,相约一道回家。赶上回家的最后一趟加班车,抵达天柱县城时,是夜深,当晚早已无车到竹林乡农村的老家,只好在县城留宿,次日一早赶到家。父亲躺在火炕上,见我们到了家,伸出双手在炕板上撑了几回,仍是坐不起来,我连忙将父亲抱住,他就乖乖地躺在我怀里,当着众人的面,说,没几年就三十了,婚都还没结呢。话没说完就双眼溢满了泪水。来看望父亲的左邻右舍见了,就劝父亲说,人家这不已给你把儿媳带回来了吗,好好养病,可莫多想,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哩。父亲见我的未婚妻在给走路时磨破了皮的脚趾贴创可贴,就又心疼地说,这条进寨的泥巴路实在太烂了,回了家的媳妇怕都要吓跑哩。

那是我们赶到家的第三日,父亲再也经不住病魔的折腾,带着无限的牵挂,走了。

二〇一四年初,我就听到二叔在电话里说,县里将打通竹(林)(地)湖连乡水泥公路。开始我以为是假消息,不以为然。虽然在我心里,多么地期待有一条通村水泥路,让村里人早日结束走泥巴路的艰辛。

在县城上高中时,我常常从老家背米到学校。一蛇皮口袋米有一百余斤,但我轻轻松松就抓到了肩上,扛着米爬坡、过坎,翻山越岭,到乡场搭乘从湖南靖州开往天柱县城的过路客车。后来我的五弟与我上同一所高中,我们哥弟俩一起背米上学。但五弟个小,力气不大,两个人的米由我一肩挑,最重的一次接近两百斤,我们沿着山路,慢步如爬,挑断了好几根木棒才到达乡场上,然后等过路客车,再到县城。次日,只觉得双肩热辣辣的,脱衣服照镜子一看,原来压破了皮,伤口上还淌着血水。

其实进寨的路,算起来并不遥远,因泥滑,路窄,坡高,弯道多,就觉得特别难走。寨子里,不少人沿着这山路,走到了外面的世界。表叔阿贵,通过勤奋努力,一举考取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寨子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遵义市工作,一路风风光光,我很是羡慕。村子里的人,围拢了来,一开口就是说路的事儿。有的怨愤愤地说,就是因为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进了屋的媳妇都跑脱了,留下那么多光棍。有的激情高昂地说,要想富,先修路,必须把路修通。这些话,背地里我听了,耳朵热辣辣的,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有一天,二叔在电话里说,进寨的水泥路修通了,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屋门口了。果然,次年清明,途径天柱的三(穗)黎(平)高速公路通车不久,我驾车返乡为先祖扫墓,不但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寨子的变化,而且还第一次感受到了通往故乡全程高速路所带来的飞速发展。往昔,从贵阳返回故乡天柱,总是两头黑。而今,像我这种开车慢的,自驾车从贵阳返家,最多五个小时就抵达故乡。作为在外的一名饱受回乡之路困苦的游子,我为故乡飞速猛进的发展变化充满了自豪与感激。

--> 2022-06-25 1 1 黔东南日报 c191336.html 1 回家的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