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 亮
下司的黄昏,普通得很。
圆鼓鼓、红彤彤的太阳在不远的小山群之间落下后,清水江的光线忽地朦朦胧胧。这时,天边会与其他地方一样,在白里透蓝的虚空喷涌出浓稠的云霞,鸟儿振翅若穿着新娘的红礼服飞过月亮岛,天上地下竟于那一刻不很分明。
从外省到凯里之后,我去过下司多回。
最早一次去,好像是二〇一一年国庆节后的一个下午。那时我还是一个在凯里求学的游子,学校离下司不远,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一个人坐着中巴车莽莽撞撞地跑去。
下司不大,我在车站下了车,走出来不远就站在了下司大桥上。那时的下司大桥是公路用桥,还未加盖风雨长廊,两边只有白色的石栏。在桥上向西而望,下司当时像一个未曾梳妆打扮的女子,质朴的面盘全吞吐着纯真的韵味。过桥后,我在街上走马观花溜了一圈,不熟又无人带路,便只留心同学对我这个外省人隆重介绍的几种酒,什么杨梅酒、刺梨酒、红苕酒、糯米酒等等。上大学之前,我只喝过一点啤酒,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种类的酒,便想尝一尝。在临街的一家铺子,我买了一壶酒,那种五斤装的白色塑料壶。酒是刺梨酒吧,记不很清了。提着酒,我重回到桥上。那时太阳欲落未落,风沿着清水江从不知名的地方徐徐漫来,江面跳动着白岑岑的光点,江边的杨柳柔柔地摇晃着细细的枝条,枝条上或微黄或深绿的斑点挤眉弄眼,一齐盯着我提着的白色塑料壶。年轻的我,哪受得了这种挑逗,提着酒就直奔桥下而去。不下来还好,在桥上站一站就离开了,哪会有后来的糗事。
独自坐在临江的石阶上,酒壶放在一旁。太阳落下的那一刻,黄昏接手了它的全部地盘。此时的下司像换了一副容颜,不再那么青涩,而是自在中哼唱着醉人的小曲,“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喝起酒,具体过程已描绘不出,但喝酒这件事我不会忘记。我仰着头,胖墩墩的酒壶斜斜地贴着嘴唇,酒水兴奋地朝外拥挤,他们似乎感应到了知己。但我只抿了一小口就快速地将酒壶放下,不是很好喝,淡中微涩的。那时,沿江木房子的外侧挂着红红的灯笼,它们朝着我笑,“朋友,你是外地人吧。”于这轻淡的问候里,我似乎被拉扯进下司薄霭下淡青的梦。
这梦很轻,一点不厚重,让人能无忧无虑地在其中闲逛。若是想笑就笑吧,若是想哭还需顾虑?若是想多发一会呆,谁会打扰你呢?若是想喝酒,举起杯就是。我举起了酒壶,这次喝了一大口,酒味渐渐地浓郁起来。在那种娴静自得的氛围里,下司近在眼前,仿佛又隔着层纱,不很真切。伸手探向感觉指引的方向,金色的光晕里有浓烈的跳动,又浸润着一层薄薄的甜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耶,眼睛直刺入魅人的江心,昏黄的柔波里倒映着木房子,天空在其更深处,房子好像浮在云的顶端,下司如空中的楼阁。我在一种忘乎所以的自得中还是醉了,但一想到还要回学校,又从下司的迷梦里逃跑出来。我歪歪扭扭地坐上了班车,那时候还未开通凯里到下司的公交,班车是那种十九座的中巴车,拥挤得很。
车子不大,空气自然流动的不好,我心里翻江倒海,脑袋昏沉欲裂。下司啊,都是你在黄昏中怂恿的。同车人看出了我的异样,“小兄弟,醉了?喝了多少?”“半斤吧。”我随口一说。“半斤?酒量不行啊!”他们说的是那样云淡风轻,那样的见怪不怪,仿佛醉是一种日常的景象,但喝少了醉就是一个奇怪的事。司机怕弄脏他的车,主动叫人递了一个塑料袋给我,我强忍着没有使用它。
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台我下了车,走起路来整个人东倒西歪。但我依旧知晓,在学校提着酒壶是不合适的。我脱下外套,将酒壶裹在里面进了校门。依稀记得回了寝室,我没有立刻睡去,而是趴在桌子上胡诌了一首《清江行》的“骚诗”。现而今,从QQ空间翻出来看,里面两句是这样写的:“竹林七子八酒仙,隐迹深谷与谁游?”这大概就是初生牛犊的“少年狂”吧。
上月,参加市作协的一次活动又去了一趟下司。下司自从设立景区后,我大约有三四年没进去了。这次去也是怀着追忆与好奇的心思。她变化大吗?看,那些新建、改建、扩建的房屋楼阁古韵古香,我不由得赞叹一声“野山鸡变成白天鹅咯”。在下司街上,我们一行人从中午溜转到下午,看了很多地方。各处都是一眼分明的好景物,我的言词若再去为她涂脂抹粉就显得累赘,反而有损她的风姿。但对于黄昏过后的见闻却不得不提。
下司的风景大家一来看便知,一条清水江,一座古城镇,流动的是从古至今的热烈,静默的是由今及古的从容。所难寻觅和发现的是一种感觉,一种与心灵契合的共鸣,一种身心愉悦的快感,它是存在于自然风光与人文风物之中又超脱于其上的,它是简朴而又精致的,它是下司隐藏的一种灵性——那份安闲的陶醉中夹杂着野性的冲动。这样讲可能过于玄乎,幸好那天黄昏后的下司跑出来一个人,她骨子里流淌着那股灵性。
下司是活的,她不是单纯的石头、房屋与山水,她是黄昏后的一面镜子,这镜子反射的是性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