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立榜
一
记忆中的爷爷总是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装,缠一根黑色的腰带,走路的时候,别在腰带上的烟袋杆吊着的螺蛳壳晃悠晃悠地。
爷爷不识字,与人说话却时常掺进一两句《增广贤文》里的句子,比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让人以为他是乡间老夫子。而他所做的事就是,一年四季进山去砍没完没了的柴火和松明。
过去人们都很穷,我家兄弟姊妹多,所以更穷。那年大姐和二姐同时考上了中学,家中却拿不出十六元的学费,懂事的大姐和二姐就整天背着背篓进山去打猪菜,嘴里说:“我们不读书,我们又不喜欢读书。”
到屋后竹林里砍来竹子后,手技笨拙的爷爷破天荒地开始编竹篓,编了拆,拆了又编,终于编成了几个像样的就佝偻着腰挑到集市廉价卖。
月亮渐渐升高了,爷爷手中的竹篓也渐渐成形。玩累了一天的我和堂兄弟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爷爷古旧的硬板床上。半夜里悄悄醒来,只见银亮的月光携着屋后翠竹摇曳的碎影无声无息地泻进屋来,轻轻地洒在爷爷手中跳跃的竹篾上,朦胧了爷爷若有若无的歌谣……
爷爷的竹篓编得粗糙,即使喊价再低也很难卖出去。当终于脱手了,爷爷就要踩着满地的月华回家。那时,我和兄弟姐妹们就光着脚丫,踏着青石板路去寨脚的大石桥上等爷爷。爷爷回来了,我们带着哭腔嗔骂他为什么不知道我们在担心他,爷爷却笑哈哈地摸着我们的头说:“香妮子该换个书包了,波狗崽的作业也剩下没几页了……”
爷爷编了一个月的竹篓,那年开秋,大姐和二姐坐进了中学的课堂。
二
“月亮堂堂,照在后门洗衣裳;白白洗,白白浆,打扮哥哥进学堂,学堂起在哥屋背,没得读书也在行。”细姐和我是唱着这些童谣长大的。
早上,母亲在灶房里忙活,我和细姐就坐在灶前一边看煮潲的灶火,一边在灶膛里烧红苕充饥。细姐说她不爱吃红苕的肉,红苕壳更香。于是红苕肉我吃,细姐就用门牙蹭刮粘在烧焦的红苕壳上的薯质,看她吃得嘴巴咂咂响,我却分明捕捉到她隐藏在造作里的苦涩。
深秋,瘦猴子一样的三姐爬上几个小孩都抱不过来的核桃树上,把带壳的核桃摇落下来,我们持一截小木棍就在树下的灌木蓬里找呀捡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待母亲扶着门框在暮色里凄切地喊我们回家时,我们各自的竹篮里以盛满了黄澄澄的核桃。
明晃晃的太阳下,母亲把我们的核桃分三个簸箕各自晾晒在窗台上,把壳晒裂,褪壳后就由母亲帮我们背到集市去卖。母亲说,比一比看谁捡的核桃多,看谁先凑够钱买棉衣过冬。
也真是奇怪,我簸箕里的核桃渐渐多起来,三姐细姐簸箕里的核桃却渐渐少去。那年冬天母亲给我买了棉衣,三姐细姐却因凑不够钱买棉衣,瑟缩着过了一个冬季。
白天我在溪塘里洗了一天的澡,晚上就梦见一团房子大白糊糊的东西排山倒海般地朝我滚来。我病了,发了高烧。
“七月半,鬼乱窜”,我生病那天正是七月半鬼节。人们焚烧了冥纸后就集中到会“上阴”的人的家里去看“上阴”,看阴人收到“钱”了否,看阳间人谁被鬼魂附了身。
我躺在床上,由三姐看护,细姐牵着母亲的衣角去看“上阴”。“上阴”的人说我被“鬼魂”附了身,要找我去“替身”,“鬼魂”才好还阳。
细姐在被窝里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细姐颤巍巍地跟母亲说:“妈,我替弟去‘替身’吧”,母亲说:“傻女崽,捆个稻草人去溪边烧就是‘替身’了。”
三
土地是父亲的灵魂。热浪翻天的夏天,父亲总是顶着烈日,光着背脊在修理那两亩薄田,晒得背上起了很多水泡。煤油灯下,我和姐姐就围在父亲的身旁,一片一片地剥父亲肩膀和背脊上结痂的水泡皮,剥得我们的心一阵一阵地疼。
父亲经常把我举起来,那时父亲好年轻啊,能把他的儿子举过头顶。
举着举着,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手开始颤抖。
父亲病倒了,得的是矽肺病。
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敌人的炮火下炸石铺路、抢修铁道,弥漫的尘埃侵占了父亲的肺泡。
我们怎能会没有父亲呢?一家老小就指望他扛着呢?家里太穷,拿不出钱给父亲看病,我们都愁傻了。
插花绣朵在伙伴中属一流的二姐竟不顾父母的百般阻拦和姑娘固有的羞涩,丢下女红,毅然背起爷爷早年留下的钉牛(一种拖木器械)加入了拖木队伍,将山上的杉木拖到清水江。
傍晚收工回家,二姐的衣服后背部也有地图状的汗盐印,肩部有血迹渗出衣服外面。母亲不敢多看二姐,母亲的泪水是很浅的。
卖木头二姐分红后,父亲终于被堂兄们用竹椅抬去医院了。
母亲在医院陪护父亲,每到刮风下雨的夜晚,父亲和母亲就整夜地睡不着,担心我们那风雨飘摇的家被风吹倒了,担心我们几姊妹还在山上找不到归家的路。
病入膏肓,父亲最终难以挽留。
没有父亲后不久大姐就嫁人了,人家闺女出阁哭嫁,多少有点造作的成分,而我的大姐,抱着叔父的腿哭啊哭,满堂亲戚和族人无不为之潸然。
四
与妻恋爱时,我在家乡的山里教书,妻跟她三哥三嫂在县城做服装生意,我们几个月难见一面。
妻在兄妹中排行最小,但没有一点幺女的娇气。妻文化不高,写的字却如她的形貌娟秀而工整。冬天来了,妻就托山里去县城赶集的人捎来我和母亲的棉衣棉鞋。
见我拿不出彩礼,妻把衣摊盘了出去,还真没发现女方自己出彩礼的。
婚后,妻背着一个侗家背篓天天跟着村里的妇女们进山去打猪菜,原本白嫩的肌肤很快就被山里火毒的太阳烤得黝黑。
通常,我在床头灯下看书,妻就躺在我身边的被窝里静静入梦了,发出细细的鼾声。昏黄的灯光下,妻的鼻翼泛出油彩光芒,放在被子上面的手臂有不少植物划破的褐色痕迹。
那时我有脐部疼痛的毛病,岳母叫我用并蒂草捣烂泡酒敷试试。
妻又跟妇女们进山去打猪菜去了。下午天气突变,倾盆大雨漫天倾泻,像落汤鸡似地跑回家的妇女们说失散了妻。
我披上塑料薄膜戴上斗笠爬上高高的山梁声嘶力竭地喊妻的名字,但雷声和狂风总是吞没了我的声音。当我发现妻时,她正攀附着凉粉藤一寸一寸往悬崖上爬,原来妻在打猪菜时抬头发现了悬崖上那棵难得的并蒂草……
幼时,岳母就在妻的耳垂上穿了眼儿,待长大嫁出去好戴郎家买的金耳环。
雷打坡出金子了,隔壁的堂兄弟们去雷打坡淘金都发了财。看到嫂子弟媳们一个个珠光宝气,再看妻颀长却光然无物的脖颈和一截小竹丫塞着眼儿的耳垂,内疚和自责便在胸中轰然升腾。
春节过后,我去了广东一个沿海城市。
进厂不到一个月,妻的信就接踵而至,妻说她跟人换活路把田打好了,秧圃的秧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圈里的那对条子猪一个劲地长膘,跟村里的妇女们去打猪菜,有说有笑的,快活着呢。我何尝不知道啊,妻怕我担心她扛不住家庭的重担刻意掩盖自己的辛劳……
无尽的乡愁伴我在他乡的屋檐下度过两个春秋。
与妻团圆时,我买了对金耳环换下了妻耳垂上那两截小竹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