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永忠
牧鸭,按鸭客的话说,就是放鸭。
鸭客从抱棚师傅那里领了鸭苗,就开始了放鸭人生。
鸭客
我拜访过青洞和瓦寨的老鸭客,他们大多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曾经的岁月已深深沉入心底。有的老人记忆还算旺盛,聊起放鸭的话题,平静的表情瞬间泛起微澜。
老鸭客说,放鸭啊,是那个年代的职业。那个时候有许多行当,现在已经消失,比如补锅匠、弹花匠、劁猪匠……放鸭的就叫鸭客。
鸭客长什么样子?我问。
老鸭客缓缓起身,指着板壁的旧物件说,诺,那就是当年的行头……在他的描述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生动的画面——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肩扛月亮床,手执竹竿……鸭客手上的竹竿一头破成几片,用棕毛缠成手掌模样的小铲子,赶鸭时一边吆喝一边撮软泥远远洒向鸭群……风里来雨里去,像个将军,又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从本寨出发,沿着溪沟和田坝,朝清水江码头方向走。放鸭之路,要穿越几十个寨子。每到一寨,他和他的鸭群就要在那里待上好几天。任由鸭群在每一块水田,每一段沟渠撒欢。春秋两季,几年走下来,鸭客与那里的人们就相熟了,彼此招呼起来叫得亲切。有人请鸭客到家里吃饭喝酒,鸭客也不客气,捡几个老鸭下的蛋揣在荷包里,交代他的老伙计,那只忠实的黄狗好生替他看着鸭群,他便钻进寨子,和那家的男主人一边喝酒一边“款”龙门阵,款放鸭过程中遇到的奇闻怪事。
听说嫩鸭不好养呢,搞不好还没赶上田坝就死去一大半,是不是?我问。老鸭客说,可不是,非常有讲究。
听他说,放鸭分为春水鸭和秋水鸭。端午节出栏的叫春水鸭,而秋水鸭则要在稻子开始扬花的时候领来养。刚出壳的小鸭全身“黄秧秧”的,毛线团子一般,喙和蹼是红色的,像抹了口红和穿了双红袜子。小家伙们喜欢挤在一起“啾啾”地叫唤着,样子爱人得很。就是身子骨还太娇嫩了,得精心调养。先不忙将小鸭赶下水,在鸭棚里圈养20来天,让它们长“老练”一些。等到稻谷开打了才可赶到田坝去放养。秋收过后的田坝到处是遗落的谷子,还有田螺、鱼虾、秋虫等,那些活食既可口又营养,鸭子吃了,长得又快又肥,还节约粮食。
鸭要是生病了怎么办?鸭客有办法。别以为那几只垮了翅膀,趴在地上拉稀的病秧子没救了。鸭客知道病根,随便在山上扯把什么药草,捣成浆拌在食盆里,鸭啜了两口,一杆烟工夫,它们又扇动着翅膀唱着歌奔鸭群而去。
月亮床
天上的月亮只有半边。另一半呢?落在了田坝子。
寂静开阔的田坝子,一弯半月在夜色里闪着光。
这弯半月属于牧鸭人。
听老鸭客讲他们过去的放鸭人生,讲到月亮床时,我脑海自然而然出现这样的情景——
宽宽的田坝上
秋虫轻轻唱
放鸭的哥哥
打开月亮床
曼妙的意象吸引着我,多少次想用文字描摹它,遗憾的是,总感觉笔力不够——
鸭客晚上睡在野地里,把类似门窗活页的架子打开,用竹帘子分别撑在两端,形成月牙一般的拱形,再蒙上塑料薄膜,以挡雨露。晚上点亮马灯,远远望去,就像一弯心月照在田野里。这便是鸭客睡的床,当地人俗称月亮床。第二天,鸭客起程,将月亮床对折收拢,挂在肩上,轻便自如。
鸭客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从不到谁家过夜。人家邀请他喝酒,再晚都要回到鸭群,回到月亮床。那时,他的马灯还亮着,黄狗见主人回来了,摇头摆尾迎接,没有一丝怨气。鸭客走出屋檐前,没忘记向主人家讨了碗剩饭剩菜带给他的伙计。
年轻的鸭客形单影只,苦熬着漫长与孤独。月色当空,他半卧在月亮床上看着天上的半弯新月,心里不免有些惆怅。大黄狗安静地趴在身边。远处有歌声传来,最初若隐若现,渐渐听得分明些,大黄狗的耳朵跟着竖起来,朝天空叫了两声,把夜色衬托得更加幽深。原来是寨子上哪栋木屋传来调侃鸭客的山歌——
看鸭客来看鸭客
竹子篙篙十八节
白天跟着田坎走
夜晚睡在半边月
山歌空茫
“咿呀——来呀”。
那是鸭客与鸭的对话。寨子的人听见这样的声音,就知道鸭客来了。
鸭客与当地人熟络了,人们老远就同他大声打招呼,相互问候寒暄。
放了多少只?
800。
翅膀毛快长齐了,卖得了吧。
还有十来天。
……
正“款”着,远处庄稼地里传来女子的歌声:
看鸭客,
哪个湾湾都到歇,
哪个湾湾都到住,
问你值得没值得?
鸭客不仅会“款”许多龙门阵,还会唱山歌。鸭客听了,会心一笑,答道:
妹莫嫌哥看鸭客
哪里黑了哪里歇
鸭子长大吃霸腿,
你讲值得值不得?
要是仔细听,那山歌面上流露出自嘲,张扬着逍遥自在,但鸭客内心那份孤苦却未必有人晓得。于是歌声里有一种悠远和空茫。
到了晚上,那女子又唱:
看鸭客,
天上月亮想找伴,
地上鸭客还打单,
问你心宽不心宽?
客鸭好像听出点名堂来了,然后回唱道:
哥不憨,
天上月亮弯又弯,
地上鸭客还打单,
你讲哥心宽不宽?
那时,鸭客年轻,听到这样的歌声,也有不想走的念头。可是,转念一想,唱歌归唱歌,看鸭的事,耽误不得,唱完歌还得继续赶路。听出对方有想要留他的意味时,他便把歌憋了回去,不再开口。
天一亮,他和鸭群又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