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银梅

我记忆中的灯光，是从点枞槁开始的。那时候，煤油紧缺，买煤油凭票供应，一票难求，村寨里家家户户都点枞槁。村寨的房前屋后，经常可见持斧劈枞槁的乡邻。劈好的枞槁，码放在烂筐内。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点起了枞槁，暗影婆娑的木楼，陆陆续续绽放出橘黄的“灯光”，村寨上空，到处弥漫着松脂油燃烧的味道。

枞槁当灯，浓烟绕梁，乌烟瘴气，呛喉辣眼，头脸蒙尘，家里的物件家什，也都落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父老乡亲常常相互戏谑：你两口子懒死了，你看看家里的锅盖、鼎罐盖、水缸盖上落下的灰尘，都可以种小米了。翌日起床，擤鼻涕是黑的，痰也是黑的。长年累月，为了取枞槁作灯，不知毁掉了多少松木，渐渐地家乡的青山变成了荒山。枞槁作灯，不仅熏黑了人的五脏六腑，还存在许多的安全隐患。

枞槁油烟重、灰尘大，那时候，我家里虽也备有煤油灯，但大部分时间还是点枞槁。那时候煤油金贵，父亲好不容易买得斤把煤油，就会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们兄妹：“天黑之前不可以点灯，点了灯，灯芯要拧到最小。”灯芯拧到最小，又希望灯最大限度地发亮，每天傍晚，父亲都要仔细地把玻璃灯罩擦得锃亮。可别说，经父亲擦拭后的灯罩，即使灯芯拧到最小，煤油灯发出的光，也能够看见做家务和吃饭。为节省油，吃完晚饭，洗好碗，一家人简单洗漱一下就睡觉了。

那时候我们初中生在学校里上晚自习，前桌转到后桌，四个人共一盏煤油灯。教室里点了十二盏灯，就像十二个小烟囱，排放的烟雾，悄无声地恣意钻到同学们的眼中，口中，鼻中，头发缝里。同学们稍不留神，眉毛头发就被烧焦了。每天晚自习前，班长领一桶煤油来，然后学生自己上煤油，那油桶大，倒煤油力度很难把握，一不小心煤油就溢出灯盏外。有天晚自习，我给灯盏倒煤油时，手一抖，溢出很大一摊煤油到木楼板上，于是点起一根火柴，想把溢到楼板的煤油烧掉，哪想火柴刚点着煤油，“轰”的一声，一团火光冲天而起，我吓傻了，惊慌失措地愣在那儿，眼看着一场火灾在所难免了，说时迟，那时快，边上有个男同学急中生智，扬起板凳奋力拍去，最终把火熄灭了，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后来，粮、食用油、煤油等商品敞开供应，村寨中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煤油灯，从此结束了枞槁乌烟瘴气的历史，进入了煤油灯的时代。点煤油灯比枞槁方便，也没有了到处飘的烟尘，但还是免不了熏黑鼻孔。第二天起床时，鼻涕是黑的，吐口水也是黑的。

后来我父亲听别人说，猪粪和枯枝杂草堆沤发酵产生沼气可以发电，父亲灵光一闪，心里暗自嘀咕：猪粪和枯枝杂草可以发电，自己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猪粪，枯枝杂草屋边到处都是。父亲说干就干，起早贪黑在我家的猪圈边，挖了一个大约两三米深的大地窖做了一个沼气池，把猪粪和杂草之类的丢进沼气池里，利用产生的沼气发电。父亲买了网纱灯泡，接通了电线。一摁开关，网线灯泡闪了几下，尔后就像一朵银白的花，在黑夜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辉，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村寨。

村里绝大多数人，像我一样从没见过网纱灯泡，大家好奇地纷纷前来观看。大家微眯着眼，嘴里啧啧称赞着，满脸惊讶地仰望着银白的灯光，那神情就像对着一朵正在盛开的银花朵顶礼膜拜。看着人们新奇又羡慕的目光，我特别地高兴和自豪。可是很快就发现，只一两个小时光景，沼气池里的沼气就用完了，网纱灯泡就像一朵凋谢的花朵，慢慢地暗了，瘪了，灭了，真令人扫兴。

有一天，有几个乡邻在等着父亲用沼气灶炒菜，父亲信心十足熟练端锅放油炒四季豆，在四季豆要熟不熟的时候，没电了，火熄灭了。像这样菜炒着炒着，就没电的事，十有八九。后来家里有一头小猪崽掉进沼气池中淹死了，这让父亲很后怕，他心有余悸地说，幸亏这次淹死的是一头猪崽，如果是一个小孩子掉进里面去了，那怎么得了，于是尽管父亲为此付出大半年的时间，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最后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沼气池给填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小型发电机出现了。父亲又不安分了，邀约邻近的七八家共同出资买来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安置在村外的那条溪边，利用溪水落差产生的动力发电，于是家里白炽电灯泡亮了。但小型发电机发出的电，电量不足，仅可用于点灯，不可用于煮饭炒菜和供其他电器使用，而且利用水的落差发电，也要受到季节的限制，枯水季节几乎发不出电。家里用电就是这样断断续续的，煤油灯依然备受青睐，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好几年。

九十年代中期，村寨每家每户出资出力，安电杆扯电线从邻省湖南杨家坪接电过来了，终于结束小型发电机的历史。接通电的那天，村里锣鼓喧天，家家张灯结彩，庆祝这一个美好的日子。但村民似乎高兴得过早了。湖南杨家坪的电价格很高不说，且很不稳定，尤其是村里有喜事的时候就停电了，人们只能懊恼地看着沉默寡言的电灯泡唉声叹气而无他法。后来有神人点通：有喜事要想电灯亮堂堂，得备点酒肉糖果送给管电人，那就会如愿了。于是每当村里有好事，都要提前备好酒肉糖果，备好几箩筐的好话，和挤出花朵般的笑脸，走十几里山路送到湖南杨家坪，这样电灯才会听话地在漆黑的夜也亮如白昼。那时候的村里人，小心翼翼地把这电，当成黄金白银来使用。

值得村寨人铭记在心，并载入村寨地方志的，是在21世纪的第一年，村寨电网并入国网，一度电也就几角钱的价格，收费趋向合理，这样家乡才真正进入了电灯时代。这时候，灯，由原来的白炽灯，发展到五颜六色的彩灯；由简单的白炽灯，发展到形态各异，造型别致新颖的节能灯；还有利用太阳能发光的路灯；还有声控灯、感应灯等。灯，随着人们文化和物质生活的不断提高，除了是一种照明工具外，还逐步发展为一种装饰用的工具。灯，用它的色彩斑斓点缀着我们的城市和乡村，使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变得温馨而浪漫。灯，使我们生活的世界变成了一个童话般的乐园。灯的每一次进步，是改革开放累累硕果的精彩绽放；灯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改革开放的历史，是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的重要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