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昌辉
在距离从江加鸠镇驻地3公里的东北方向,有一棵死了四十多年仍然岿然不倒的巨柏。巨柏的四周散落着羊奥、新寨、上寨和下寨四个寨子,寨子的统一名称叫加能,2018年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
在月亮山区,野生的柏树和红豆杉是极为少见的,所以有人推测,柏树是建寨时,祖先从远方带来的。这么说,加能人到这里来,应该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了。
草之语
加能能追溯到的祖先叫“故圣务跟”,原居住在都柳江的榕江上游,后来,他们沿江而下,经榕江过传洞,再过平江,抵达乌牛河汇入都柳江的交汇口孖温。之后,沿着两河相夹的山脊向上爬,过停洞镇的东勤,来到如今东朗镇的辣椒基地,即“野蝶摆份”。
一路走来,处处人烟,他们已找不到适合的地方居住。放眼前方,何去何从?于是,他们在这里做了一个左右着族群未来的决定。他们决定在这里住一晚,等待神灵的指引。
晚上,他们找来一根芭茅草,打成草标后插在山岭上,等待神灵的谕示。到了半夜,有野猪从山林里爬来,碰倒了草标。第二天,他们起来,去看草标,只见草标没有倒向大河都柳江方向,而是倒向了小河乌牛河。于是,他们沿乌牛河逆行而上。过摆里,经高台,过秀摆,然后下山来,到达能秋。
在能秋,他们打算渡过乌牛河再往前走。可当他们涉水过河时,只见鱼虾成群,抽脚上岸时,还有鱼虾吸着草鞋不松口。于是,他们认为这是个宜居的好地方,便来到乌牛河上边不远的“里纱洋继”居住。
在这里,他们住了许多年,生了五六对兄弟。后来,他们觉得还是不合适,就继续分迁:“故稀故嘎”去了“秀摆秀欧”;“故追故该”去了“能牛能内”;“故耸故叔”去了“虾努乌俩”;“故里故离”去了“里文里秀”;“故该务挠”去了“乌勇乌这”;“故地故敌”去了“久央打娘”。
加能的祖先叫“故能务月”,分迁时,他们夫妻俩向西南方向走,来到现在的摆别新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后,他们到“党美松记”打猎,看见加能寨脚的“党雨松教”是个好地方,就翻过党美松记下到党雨松教。在这里,他们生了一对儿子,叫勇夜内遂,勇夜为弟,内遂是哥。在这里,他们住了几百年。
在党雨松教住了几百年后,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只老母鸭早上吃了米后爬上山去,晚上天黑了才下山回来,天天如此。之后,还有一头老母猪也跟着爬了上去。人们好奇,就跟了上去,发现这里有一口水潭,内遂一族就搬到这里来了。这口井,如今还在。“洋奥”是音译,“洋”是寨子的意思,“奥”即是鸭子。他们搬来“洋奥”后,族群的勇夜一脉,也搬到了山沟对面的上寨来居住。
加能的祖先沿着草标指引的方向一路走来,至此,才正式定居下来。这口古井,终于给这个族群的曲折叙事写下了圆满的句号。
路之名
在加能和加鸠中学之间,有一段比较平直的公路,这段路,在还是小路的时候,也是平的,人们称之为“宁汾”。
“宁”是直路的美称,“汾”应该是苗族一个古老支系的称谓,但这里所说的“汾”,是专指“分汾”,即东朗镇的“汾居”“汾摆”“摆里”一带。
这段路所在的这片山,据说原本没归属,但后来,有人卖给了摆里,于是,后来发生了纠纷。加能人少,怕在处理纠纷时赢不了“分汾”,就去请加翁兄弟来帮忙。后来,纠纷处理好了,加能人问加翁需要什么作回报。加翁人说,我们有山有田,什么都不要。问多了,加翁人才说,这样:以后如果加翁人多不够住了,容纳一些住进。后来,加能无论做什么事,都感觉势单力薄,就主动去请加翁人来住。加翁人开始不愿来,直到加能人提出还要分出一半熟地给他们后,加翁人才有部分搬迁过来,即现在下寨的王家人。
因有了这段历史渊源,加能和加翁现在仍然以兄弟相认。加能斗牛时,加翁人可以进牛塘帮忙。同样,加翁斗牛的时候,加能人也可以到牛塘中帮助拉脚劝架。
至于“分汾”,其实是个尚歌善舞之地。虽说,“能赏能秋”是月亮山区苗族人的发祥地,但论歌舞,却比不过“分汾”。所以,撇去那场不愉快的纠纷,“宁汾”是个有着美好向往和期待的名字。在过去,赶集或斗牛的时候,这段路,经常看到少男信女情歌互答、往来相送。这里也成就了很多美好的姻缘。
在苗族居住的月亮山区,给一段路取个温暖的名字,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石之义
在加能上寨的寨边,有一颗十几人才能抬得动的大石头,石头的中间有个形如饭酉的凹槽。这颗石头,与一段历史公案有关。
在上寨,自然是王家先来的,潘家后面才迁来。而上寨所住的地方,原来是榕江计划乡加退寨的土地。
一天,一个讨饭婆到这里来讨饭,遇到还不会当家的新媳妇,就没给讨饭婆的饭吃。讨饭婆很生气,说:“你们住的是我们的山,种的是我们的地。你们现在饭不给我吃,房不给我睡,我去叫我寨子的人来。”于是,加退人就到加能来兴师问罪。见加退人来,胆小的王家人就直往外跑,只有胆大的潘家人顶着巨大的压力跟着加退人协商。后来,处理得差不多了,潘家人才喊话给王家人:“你们也来帮帮,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样,王家才又转回来。纠纷的结果是:地,加退留给了加能人住;加能送加退三头猪,作为酬谢。
事后,秉承着以和为贵的理念,加退给加能人抬来了这颗巨大的“饭酉”,希望加能人繁荣富饶、幸福久长。
林之隐
在下寨的寨脚,有一片古树林,实则是加能的坟山。古老的大树下,纵横藏着许许多多的新老坟茔,但即使是清明时节,也见不到几炷香。因为,一直以来,加能人没有挂亲扫墓的传统。
其实,不只是加能,在月亮山区的乌牛河两岸,苗家人以前大都是不过清明不挂亲的,只是加能人仍沿袭着这一传统。
但不能说,不扫墓,不挂亲,不过清明,就说这里的苗家人缺少饮水思源的感情,缺少慎终追远的情怀。其实,这里的苗家人,在过去,扫的是大墓,挂的是大亲,过的是三十年才一次的“大清明”。
吃鼓藏,这是苗家人慎终追远的独特方式,时间长久,气氛庄严,仪式隆重,礼节繁多。
加能吃鼓藏,也和这一带的绝大多数村庄一样,吃的是水牛鼓藏,一次要三年才能办完。第一年起鼓买牛,由世袭的鼓藏头带头起鼓。第二年筹备,筹备钱粮,筹备祭祀物品和猪牛,而更重要的是等第一年起鼓时还买不到牛的吃鼓藏户买牛。吃鼓藏的第三年才会椎牛祭祖。
苗家有句俗语“客家忌年,苗家忌鼓”,苗家人吃鼓藏有着很多的禁忌。吃鼓藏后,三年之后才能再斗牛,而三十年后才又再次吃鼓藏。
虽说吃鼓藏三十年一次,但由于吃鼓藏消耗过大,不是很有必要,延长时间过,或干脆不过,改过清明,也无不可。
加能,最后的一次吃鼓藏,是1988年,离现在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
三十年,其实,就是父与子的生命距离;三十年,其实也是一次生命的轮回。
加能是加鸠镇仅有的五个传统村落之一,这是一个散居在半山腰上的平凡苗寨,除了晴天大雾时宛若云中仙居之外,看似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个性与形象特征。但当你走近,才感受到,这里潜藏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密码,弥散着暗夜里才能闻到的历史烟尘。
在这里,人们崇尚歌舞,有着美好的精神追求,但娱乐不违农时,开秧门后,封禁芦笙,开始劳作;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斧斤以时入山林,不到万物长成的新米节,不能砍树伐木,起屋建仓。
在这里,可以看到古韵悠悠的民族舞蹈,可以听到历久弥新的古老传说,也可以找到一个族群从时光深处走来的历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