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2年12月17日

消失的老屋

□ 李田清

我家的老屋为砖瓦结构,砖是没经烧制的泥巴砖, 通称水砖头, 房梁用木材,上面盖青瓦,湘南俗称水砖房。

前几天,老屋拆了。这栋屹立了整整43年的老屋,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老屋走过沧桑,也历经繁华,是父母用半辈子心血铸成的,那一砖一瓦、一木一梁都凝聚了父母的辛劳,浸润了父母的汗水。

老屋是岁月的见证,也是一部厚重的家史,刻录着父亲的憨厚和耿直、母亲的勤劳与善良,记载着时代的步伐,浓缩着我的情感,早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

我的童年是在湘南古村久安背度过的,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都点起油盏,黑夜里的点点灯火,就似那天上的星辰。清晨,袅袅炊烟笼罩在村子上,似乎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诉说一个个古老的传说。

我的祖父是个武师,家境比较殷实,家里修建有一栋四合院的青砖瓦房。祖父生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我的父亲最小,排行老五。

开始,子女小的时候,祖父一家的住房还比较宽裕,但到了子女成家后,父亲三兄弟每人只分得两小间,一间当厨房,一间住人,三家共用一个客厅。

我们一家六口,都挤在这一间房里,姐姐是老大,住在楼上(也就是搭了一层木板),楼下摆两个床铺,父母一铺,我和哥哥、弟弟三人挤一铺。

1975年,当时担任村会计的父亲,花了七百元,买下了位于村前翰林祠旁、村里一栋作仓库用的泥砖房。

于是,我们一家就搬到了这里,这一年,我还不到九岁。

我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年,因年久失修,通风漏雨,摇摇欲坠,父亲决定将我们住的仓库推倒重建。

当时家里穷,买不起红砖,于是父亲就地取材,自己动手用黄泥巴做水砖头。

修建一栋屋子要几千甚至上万块水砖头,这些全是父亲用双手一块块打出来,一家老小用双肩一块块挑回家的。

秋收后,父亲在一个叫黄泥坝的稻田里,挖一个大泥塘,将黄泥击碎,再浇上水,然后拉上一条牛,来回反复地踩踏泥巴,使之搅拌匀称成浆状,融合成有黏性的的砖泥。

有时,借不到牛,父亲就自己用双脚踩,光着脚进到大泥塘,一脚一脚将泥踩匀实。

砖泥踩好后,父亲先是用稻草盖着沤上两天,然后就开始制作砖坯了。

制砖的 “砖模子”木框,有长、正方形两种,长的叫条砖、正的叫方砖,一般有20斤左右。

父亲将砖泥使劲地甩进模子里,再用铁丝制成的“弓”,将多余的泥巴撕开拿掉,松开“砖模子”后,一块成型的砖坯便出来了。

等到水砖头成形后,父亲便一块一块码好,使其晾干。为防止水砖头干裂,父亲还时不时在砖上洒些水。

六七十年代,那时交通工具十分缺乏,不要说汽车了,我家连板车也没有。黄泥坝离家大概有两里路,如何将水砖头运回来,成了当时一大难题。

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硬汉,没有车运输,就用肩挑。他一担挑八块,一头四块,有一百六十斤左右,每天往返十多次,直到精疲力尽。

姐姐那时正在读高中,每次去上学时,挑一对空畚箕放在黄泥坝,放学了就顺路挑一担回家。

那时姐姐才十七八岁,每次挑四块八十斤左右,其劳动程度对一个少女来说,可想而知。

我和哥哥那时年纪还小,但我们也参与到挑砖的行列中。哥哥挑三块,我则只能挑一块(一头半个断砖)。

就这样,我们一家花了整整两年,燕子衔泥般一点点凑齐了建房的材料,个中的艰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1979年,我家的房子正式开始修建。

父母为人好,在村里人缘也好,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闻讯后,纷纷赶来帮忙。下脚、砌墙、盖瓦都不要报酬,连工钱也不要,只负责供两餐饭。

七十年代末,全国的经济都还比较落后,我们家也很穷,每天只能水煮一些从自留地里采来的白菜、萝卜等,再从坛子里挖一些片子豆腐、霉豆腐、了豆角之类的给帮忙的师傅吃。

遇上赶集,去镇上称斤把猪肉,和红薯粉炖成一大锅,算是开洋荤了。

在历尽千辛万苦后,终于建起了这栋二百来平的水砖房。新房落成时,乡邻们都夸父亲有本事,父亲也很骄傲。

建成的水砖房格局为四室一厅一厨一披厦,中间是客厅,两边分别有两个卧室,父母住左侧前面,姐姐住右侧前面,我和哥哥、弟弟住右侧后面。左侧后面这间,因为连接厨房,所以就用来放水缸、水桶之类的物品。左侧后面是厨房,右侧为披厦,用来关牲畜、堆柴草等。

当时,盖披厦的瓦不够,只盖了一半就没有了,父母一下又拿不出钱买瓦,只好弄回一些稻草盖上。时间一长,每次刮风下雨,总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老屋承载了我儿时的欢乐,也托起了我儿时的梦想,更多的是伴随我度过了一个个难忘的蹉跎岁月。

她如同一个时光的宝盒,装满了我所有的美好,有成长路上的欢歌笑语、跌倒爬起来的磕磕碰碰,也有童年走过的无数快乐和懵懂,仿佛是一张张老照片,至今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样醇美、那样亲切。

清晨起来,阳光照进老屋窗子的薄膜;放学回家,还未迈进老屋的门槛,就闻见母亲早已做好的饭菜;月夜里,老屋被月光覆盖,是那样美丽。

老屋里,无数个深夜,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熬夜为我做鞋,那穿针引线的声音,就像一首美妙的乐曲,一次次伴我进入甜美的梦乡。

而姐姐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客厅里打草鞋。

六七十年代以前,蓑衣、斗笠、草鞋是庄稼人的三件宝。那时生活困难、物资紧缺,人们下地干活、上山放牛砍柴,不分晴雨都穿草鞋。草鞋既透气、轻便、防滑,而且十分廉价,其编织材料是稻草,故称草鞋。

姐姐编织草鞋的手很是灵巧,她正坐在长板凳上,双手在一个木架上忙碌地穿梭着,灵活地上穿下引,将手里的稻草在草鞋绳内一上一下缠绕,身子不时后仰,把草编拉紧。再加上一些布条,草鞋变得更加柔软,外观也好看许多。

那时,每双草鞋卖四五分钱,姐姐打草鞋不但解决了自己的学费,还贴补了家用。

时光流逝中,我们姐弟慢慢长大。

1982年,我第一个走出家门,到遥远的地方去当兵,离开了老屋。

后来弟弟也去当兵了,我们都开始了在外漂泊的生活。姐姐出嫁后,只有父母和哥嫂仍住在老屋。

再后来,哥嫂拆除了老屋右边的两间卧室和右侧的披厦,盖了一幢小楼房。

前几年,村里翰林祠拆除消防通道时,老屋的厨房也被拆掉了。从此,老屋就只剩下一间客厅和左边的两间卧室。

不知是那年,哥嫂把这两间卧室打通,办了一个经销店,还买了几台麻将机摆在客厅,供村里人娱乐。

站在哥嫂新盖的楼房上俯视老屋,她显得是那么矮小、破旧,但我对老屋的情怀,始终不曾改变。

每次回家,我都会围着老屋转一转。眼前的老屋,就像自己容颜苍老的父母,他们用和蔼可亲和期待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儿女们每一次回来或离去。

如今,父母都已离开我们多年,离开了他们居住生活几十年的老屋。

每次站在老屋前,父母当年辛勤忙碌的身影,就会浮现在眼前。手摸老屋的泥墙,父母的音容笑貌,更会展现在眼前。

我的母亲勤劳善良,里里外外的操持,缝缝补补的活计,厨房灶膛的掌勺,母亲都十分娴熟。童年的我们,在母亲的照顾和呵护下,似乎从没有受过委屈,衣服虽不华丽,但都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生活虽不宽裕,但日子调理得井井有条。

母亲英年早逝,她活在这个世上,仅有五十五个春秋,一次意外事故,抢救无效离开了我们,在老屋里闭上了她那不舍的双眼。

我的父亲普通而平凡,十几岁就下地干活,当过队长、会计、支书,在生活极度困难的时期,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养育我们。父亲厚道、淳朴,既不打麻将,更不赌博,喜爱读书看报,这些优良的品德,是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父亲在七十二岁那年,也告别了人世。

父亲是晚期恶性肿瘤,癌细胞扩散到全身,那天我带着弟弟,冒雨驾车连夜赶往长沙湘雅医院,无奈将父亲接回老屋,我们4姊妹陪他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日子。

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老屋已人去楼空。

今年八一,我回宁远参加战友四十年入伍聚会,抽空回了一次老屋。

老屋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哥哥在广东打工,嫂嫂在从江带孙女,经销店出租给一个叫勇庆的房族侄儿,等了许久,他才从镇上赶集回来。

在客厅,我对着父母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躬,为父母上了三炷香,烧了一把纸钱。

此时,我既看到了老屋的熟悉和亲切,又感到了老屋的寂静和凄凉,空荡荡的老屋内,再也没有了儿时一家人在一起时其乐融融的气息,再也看不到父母可亲可敬的笑容,听不到他们喊我乳名时亲切的呼唤。

这是我最后一次走进老屋,半个月后老屋就拆了。

返回贵州后,我的记忆每天都深深萦绕于老屋,每一缕温柔的炊烟,每一声亲切的呼唤……梦里梦外无不依偎在我的心头。

我的老屋,我的父母,他们是我的根、我的魂。

就像这人世间的轮回,老屋已经随着岁月远去,甚至消失,而我的怀念,始终蹒跚在子夜斑驳的残梦里。

我只想,若干年后,愿我的魂灵还能长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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