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 瑶
后疫情时代,有一天我突发感慨:在经受疫情和经济下行等多重折磨下,个体生命何其渺小。
2020年初,因为武汉,我特意把李修文的《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两部作品找出来,作为非常时期的精神食粮,期待在文字里与他相遇,在纸上对当下的生活与他交流。
20来岁就凭借《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两部小说一炮走红的李修文,堪称是我们年轻一代作家的典范,因为生计或其他原因,他整整消隐了十来年。十二年后,李修文以《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重新走入大众视野,这十多年他暂时离开,但距离文学并不遥远。
2017年,李修文推出了散文集《山河袈裟》,该部作品后来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19年9月又推出《致江东父老》,这两部作品深深打动了我。
众多的篇目我是打湿眼泪读完的,《每次醒来,你都不在》里的老路;《郎对花,姐对花》里的烈女子;《长安陌上无穷树》里的那个不满二十岁的清洁工、岳老师和七岁的小病号;《鞑靼荒漠》中以歌声证明自己存在的“莲生”;《一个母亲》中扮作盲人的母亲为自己儿子挣钱治病的老人;《她爱天安门》中不能接受欺骗而杀人的 “小梅”;《义结金兰记》里那只情义如山的猴子。他在文字里构筑丰富多彩的人生,上升的、下沉的;明亮的、黑暗的;希望的、失望的;颓废的、振奋的 ……每一个字,都直击人生的要害和痛楚。从他笔下的《猿与鹤》,处处透露着小人物的辛酸、生活的不易,我更多看到小人物们像猿猴一样,终日被人玩弄,供人取笑,只为得到几颗糖果。在他的文字中,我们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中最卑微的那一个?
天下可爱人,都是可怜人;天下可怜人,都是可爱人。李修文在《致江东父老》的书封上写下这样一句话:“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纪念碑。”他把视线投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仿佛与我凝视、对话,他们其中的某一个或许就是微不足道的我。油菜花地里,荒寒的窑洞中,又或东北小城,西域戈壁,在明处,在暗处,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这些卑微的小人物一次次来到他的笔下,诉说生活无尽的悲喜,这些小人物是别人也是自己。
当某一个深夜,我在阅读赵华甫先生六堡村小人物系列作品时,我迅速把李修文和赵华甫联系在一起,从他们肆意汪洋般的纸上江湖,读懂芸芸众生的命运。他们都是在为这些微小的众生立传。
六堡村位于贵州麻江县东北部,以畲族为主。据史料考证,明朝时期,六堡村最先由仫佬族开发。明洪武年间朝廷为巩固边疆,扼守云南,皇帝朱元璋遣兵屯守贵州,设屯堡,置卫所。六堡村地名是明朝官府设屯堡,拟在此设第陆堡,以陆堡冲屯军,后因故未设成,六堡村因此而得名。
世界上最小的那个村庄一定属于我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书写生养我的那个村庄,那是我的胞衣之地,是道德向善的地方,有我斩不断的血脉,我最初的文学梦想就诞生在这个叫着圭研的地方。最近我的诗集《独爱人间最小的村庄》刚获得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就是以“圭研”这个小村庄作为切入点,用诗歌的方式写它的爱、写它的恨,也写它的颓废、写它的成长。我希望用最简短的文字切入日渐凋敝的村庄,期待它再度充盈起来,“这些年,故乡越来越瘦/瘦成一粒米,藏在我血管里。”
是的,这个浇筑故乡的地方让我们魂牵梦绕。这一粒米,藏有人世间所有的卑微。
晚唐诗人、词人、五代时前蜀宰相韦庄有一句诗:“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不忍面对残破的故乡,不想打破对故乡美好的幻想,故而不回乡。故乡是我们的牵绊,关系每一个曾经在故乡生活过的人。作为一名写作者不应该回避故乡的问题,应该俯下身子往混沌处想,往人性的深处发掘。写作是我的一个生存方式,也是生命的一个表达方式。
同样,有400多年历史的六堡,在赵华甫先生的生命里,一定也有着和我一样切肤的感情。
生长在那里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丰富了我们的文学内涵。他们的生微不足道,他们的死也微不足道,但是他们的生命,在我们的文学殿堂里,是值得尊重的,尖锐的、是伟大而不可企及的。
从赵华甫写的六堡村小人物来看,我更愿意把这些散文当成小说来阅读。比如《大仙的晚运》这篇散文,文中的“大仙”形象在老街,在我上班的办公楼下有很多,每次上下班路过那里,我都会驻足一小会,不是听他们天南地北的神侃,而是想让我的灵魂慢一点、再慢一点,与他们同频共振。比如《福贵》,福贵因老婆移情别恋后自己服毒自杀,我真期望这是一篇小说,“福贵”是虚构的,现实的福贵应该像他名字一样,是幸福、快乐的福贵。
贾平凹的《秦岭记》一书由57个短小故事组成。故事的主人公有山川河岳、庙宇灵窟、树精石怪;有长人脸的獾、移炸药的狐、通人性的狗、会说话的鱼;有高僧大德、良医匠人、哑巴智障者;有仗义之人,也有屠狗之辈。他写《秦岭记》的时候并不在意是在写小说还是在写散文,只是一股脑儿地随心所欲,信笔而去。他在“后记”中说,水是无法分离的,装在方的容器里它就是方的,装在圆的容器里它就是圆的。
我曾与一位老算命先生有过长时间的聊天,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我们聊天的那个下午/他表示免费给我问一卦/我笑着说,再强劲有力的笔/也难写好‘命运’二字/罢了,罢了。他深邃的眼睛/仿佛透着无尽的悲凉。”
他们多数的命运与赵华甫写的“大仙”差不多,他们是天下最普通的、最卑微的生命个体,他们是值得我们写进文学作品的,实现在文字里永生。
《重点所在》是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随笔之一,透过文章本身,我们看到永恒的人性。她在战火燃烧的围城中排戏、演出、观剧,她写道:“演员和观众在前往剧院的途中或从剧院归来的途中,都有可能被狙击手的一颗子弹或一枚迫击炮弹打死或致残。”生活不是戏剧,却往往更具戏剧性。她对这段经历的叙述,我从她的散文随笔中读出了小说的味道。
我一直认为,散文在一定程度上是允许虚构的。虚构是文学创作的最原始行为,散文是私人成分较大的文体,在真实性的基础上适度虚构是存在的。
赵华甫先生笔下的桥德、才爷、“青蛙”、 强生、卯公、石保、安福、福贵、炳应等等小人物是存在的,他们纯朴、勤劳、有趣、善良、贫穷、狡黠、无助,他们有着共同的特征,天底下的小人物是如此相像,这或许就是中国乡村小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吧,他们像人世间最朴实、最真实的泥土一样。
梁晓声在散文集《小人物走过大时代》写道:“我之散文,自然也有不少写自己情感、情愫、情怀、情调和情绪的篇章,但更多却是写他者的——那些平凡却又引起我关注的他者。”
他的写作触及回收废品的小贩、买股票亏了钱的村妇、加班累病的年轻人……当被问及为何会如此关注这些平凡的小人物时,梁晓声坦言,他对这些人的记录,近乎一种本能。
我们在书写小人物的同时,事实上是在梳理内心荒芜的世界,他们或许就是小小的自己,当我们把笔触探入他们细微的情感变化时,实际上是我们自己的反思和剖析,我们在回忆过往,他们像电影胶片一样迅速占领我们的大脑,狡黠的、凌乱的、温馨的、荒唐的、挣扎的、质朴的形象让我们笔下的“他们”不知所措、词不达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凝聚在情感深处,如一束强烈的亮光,穿透整个乡村和整个时代,看透人间百态。
直至有一天,我们在慵常的日子里忽然发现,自己也身陷其中,他们就是人世间那个小小的自己。“他们”在无数个深夜悄然醒来,撞击脆弱的内心,窗外还伴有低沉的雷声和沥沥的小雨。
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在精练的短诗《日子》里,曾有一个反问:除了日子,我们还能活在哪里?他们活在慵常的日子里,“他们”的存在,让我们的写作指向更为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