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3年04月08日

远去的古井

□ 姜启春

我回到老家,看到那口古井被新修的公路掩盖了,她像一位老人沉睡在深深的泥土里。

这口井冬暖夏凉,永不枯竭。她被埋得很深,竟迷失了方向——水,那清凉的水,已经走远,杳无音讯了。

有水就有井,有井就有生命,我们村世世代代都与这口井有着不可抹去的关联,人们喝这井水慢慢长大,老去,最后死去。她是我们村的一个符号,一个灵魂,一个寄望。

古井素雅、端庄、洁净、纯洁,如一位母亲,那潺潺的流水就是母亲那源源不断的奶水,那光滑的石板就是母亲那红润细腻的脸庞,那粼粼的水光就是母亲安静祥和的皱纹。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敞开胸怀,露出丰腴的乳房,散发诱人的乳香,等待儿女们来吮吸。

古井上方有一株高大的枫树,英姿飒爽,他是一个哨兵守护着温柔善良的母亲。

我小时候,大概六七岁以前,妈妈是不让我们到井边玩的,说是古井幽深,一旦掉魂,无论怎样喊都喊不回来,只有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小时候受惊吓,妈妈总是亲我一下脑门,并从那个地方拾起一颗小石子,口头念念有词:“魂哟,回家吃饭吃蛋去,这个地方不好。”有时也说:“魂哟,不好的全让猪让狗背去了,我们回家吧。”妈妈不让我去井边,说是为了我不把魂掉进井里,我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就不敢去井边玩。从此,古井成了我一个谜,是我心中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后来长大了,挑水做饭的事自然而然落在我肩上,才恍然大悟妈妈不送我去井边的原因——怕我偷了井底的硬币而掉进井里——不知什么原因,井底总是有一枚枚诱人的硬币,但从未有人拾起。听老人说,这钱是不能动的,谁拿走灾难将会降临到谁家头上。

那个饥荒的年代,古井牵着人们的命运,人们在古井边忙碌,徘徊。村里虽有几口井,但一到干旱季节,就失去了作用,唯有这口井,依旧潺潺地流淌。一个婴儿需要喝奶,母亲怎能断奶呢?今天,“蕨粑”是一个稀奇、陌生的词儿,然而那些年头,是蕨粑维持了人的生命,而加工蕨粑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就是过滤。蕨根里藏着一层层酷似米饭的物质,人们直接叫“蕨饭”,但人们不能吃到它,只有把刚挖来的蕨根洗净,放在粑槽里反复锤打,打得稀巴烂后,再拿去一只庞桶过滤——在庞桶底的侧边打一个圆形的洞,接上一根竹筒,竹筒端包上一层棕毛。把打好的蕨根放在桶底,舀水反复冲洗、搓揉,蕨根的残渣留在桶底,而“蕨饭”随水沿竹筒往外流入另一只桶。等了许久,把上面的水倒掉,就看到洁白沉淀物。再把沉淀物放在铁锅里煎炒,慢慢地,它由白色变成灰色,就成蕨粑了,酥软软的,香喷喷的,吃了经得饿,耐得劳。记得那时人们点着煤油灯,在井边忙碌到深夜,许多年来,那些身影总在我的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岁月悠悠,饥饿和恐慌早已随烟云飘逝。在我幼小无知的心里,只有水、蕨粑才是生命的延续。长大成熟后,才懂得我们苗家人如果没有顽强的毅力、乐观的态度和执着的信念是无法在高山上生存下来的,看,那些层层叠叠的梯田和在烈日下差点冒烟的黄土可以作证。

艰苦的事情暂且不谈,我们一起回到古老而浪漫的色调上来吧。

我们村大凡接姑娘,都必须带新娘到这口井挑水,寓意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缺饭吃,不缺水喝,钱米似水长流。而且,挑水进家就算是这家的人了,这就是没有文字的结婚证。这天清晨,新娘穿着苗族盛装,戴着银饰,在两个姑娘一前一后的陪伴下,挑着水桶,叮叮当当来到这口井挑水。一进入深秋,人们只要听到鞭炮声,就知道是谁家又接新媳妇了,就蜂拥着到路边观看新媳妇挑水,路边排着长长的队伍,那些多嘴的妇人指指点点,大体说这衣服真气派!这银饰很高档!这姑娘挺水灵之类的话。据说那时挑水还可以检验新媳妇的力气,公婆专挑一对大的水桶,盛满水,新娘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双脚,生怕水溅到新衣上,也生怕水溅多了,公婆嫌自己做事太粗心。看来,新娘挑水还是一门学问,谁都不敢怠慢,都想在公婆面前表现一番,赢得公婆的欢心。随着时代的变迁,自来水已接进家里,劳动的机会少了,新娘挑水只是象征性的舀几瓢,已由原来的检验力气、检验做事是否细心转换成“时装表演”或是“选美大赛”了。

井水是生命的延续,同时井水也可以送走一个人,一个灵魂。

村里的老人死了,家人必须请来一位亲戚给死者“买水”,这位亲戚拿着一只水瓢,瓢里放着一枚硬币,同样是三个人,一起到古井去“买水”。往井里投下硬币后,口头念念有词,就“买”下了一瓢水。这水用于给死者“喝”和洗头,如果死者是男性就由儿子剃头,女性则由媳妇洗头,盘头,寓意喝了水,剃了头或洗了头才有力气升天,早日投胎做人,而且还要回自己的老家。难怪村里人一丢失东西,就骂:“你拿我的钱买水喝。”尊敬长辈的人都不愿去做那些背叛祖宗,违背良心的勾当。

如今,家家户户都接上了自来水,多么的方便和快捷,人们几乎忘记了古井的存在,只有在红白喜事时才想起她,用上她。然而我每次回家,都必须到古井边坐坐,喝一口凉水,可以解除身躯的疲惫,可以洗净心灵的尘埃。

我伫立在古井的“坟墓”前,看着车子在上面放肆地奔跑,我摇头叹息,黯然神伤。建设和破坏,是相互矛盾的,有建设就有破坏,这是人人知晓的道理。但是,减少破坏的办法总是有的,如果当初用一根水管把井水引出来,人们虽看不到古井的容颜,至少能喝上她清凉的水,还可以为我们的长辈买水送终,为新媳妇挑水养家。

水,我们祖祖辈辈喝的“水”,买的“水”,挑的“水”,已渐行渐远,走向历史的那头。我们能改变沿袭了上千年的苗家习俗吗?

愿地下的古井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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