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典江
五月,在家乡县城的母亲打电话给我:“你爸爸咳嗽厉害,想去省城看看病。”
接到母亲的电话,我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一是不相信父亲需要去看病的程度,二是我教高三毕业班实在走不脱。那时,父亲退休才两年,他非常看重单位颁发给他的那一块“光荣退休”纪念牌,因为,这表明,他在银行部门的工作是经得起考验的。
一周之后,父亲来了,带着他的二胡。
陪伴父亲的,是弟弟。我与妻子商量,她先向公司请假,也跟着去。
于是,他们上了省城。
过了一天,妻子来电说,住院了。又告诉我,父亲带去的二胡,根本就没有机会练习,一住院,各种检查就开始了。
又过了两天,妻子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医生建议手术。
这在我的料想之中,因为父亲抽了几十年的烟,一直不肯戒。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在拉琴的时候,他才没有空抽。
其实,几十年来,父亲并没有多少空闲来拉琴,工作实在太忙了。
我觉得奇怪,父亲的二胡是怎样会拉的呢?
而且,他几乎只拉两首曲子,高兴时,拉奔腾的《赛马》,郁闷时,拉悲凉的《二泉映月》。
老实说,我对父亲的音乐水平不屑一顾,嫌他拉的节奏不稳,发音也不准。因为,我也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喜欢吉他和钢琴。在我眼中,民乐太土了,既不能演奏流行歌曲,更无法表达世界名曲,尤其是二胡,似乎只适宜街头流浪卖唱。所以,只要听见父亲拉琴,我都懒得去听,反而觉得烦躁,躲避不及。
一天傍晚,父亲竟然带了一个卖艺的老头回家来。
原来,父亲在夜市摊听见有人拉琴,拉得入耳,就与之攀谈,得知老人姓齐,是陕西人,一路卖艺来到了这里。不想,这地方的人不喜欢二胡,不但没人打赏,还嫌他的琴声吵得慌。正在老齐伤感之际,父亲出现了,相谈甚欢,于是相邀来家里做客。
父亲让母亲炒些好菜,摆酒,又叫上我来作陪。
老齐七十岁了,他说,他之所以辛苦外出卖艺,是为了帮助生活困难的儿子。他走南闯北,还是第一次被陌生人请到家里来做客喝酒呢,真是喜出望外,感慨能遇见我父亲这样讲义气的人,真是三生有幸。
我也被老齐慷慨激昂的语调深深地感染了,再一次从别人的角度认识到了自己的父亲。是的,父亲最喜欢读的书就是《水浒》。难怪,父亲特别喜欢大口吃肉抬碗喝酒,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动不动就往家里带,动不动就借钱出去。
而我喜欢独享宁静,长期以来,对于父亲的古道热肠并不怎么欣赏。但是这一晚,老齐对父亲赞许的口吻让我看到了父亲的侠义之风,那可是从水泊梁山遗留下来的啊。
过后,老齐从家乡寄了一瓶西凤大曲给父亲。父亲舍不得喝,一直放着,睹酒如见友。
一天晚上,我正在写字,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熟悉得心惊的旋律,点燃了我的记忆——这不就是83版《武松》的片尾曲么?
于是,我飞快跑下楼,见到父亲正在忘情地摆弓拉琴,沉浸到了那种激越悲壮的氛围之间。
等拉完,我急切地问是什么曲子?
父亲说:“叫《一枝花》。”
见我惊喜之状,父亲高兴起来,说:“你也可以学拉二胡。”
我点点头,“现在太忙了,等退休之后再学,就冲这一支曲子,是非拉不可了。”
父亲也点头,说:“那也好,到时候,可以教你。”
从此,民乐在我心中的地位变得崇高起来,因为像《一枝花》这种旷世神曲只有唢呐或二胡才可以表达出如此难以言说的况味,正如武松这种英雄的走投无路,报国无门。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音乐,是不分中西不分民族的。当语言穷尽之后,音乐就登场了。每一支曲子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人,都隐藏着一种命运。
似乎,我开始理解父亲了,从他的二胡开始,从《一枝花》的腔调。
最终,父亲走了,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只有那把敦煌牌二胡留了下来。
又有一天,我和弟弟分家了。
弟弟留守老屋,我带走了母亲,还有那把二胡。
我希望,迟早一天,我能拉响这把沉默许久的二胡,像在与父亲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