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3年07月29日

家乡的鸭客

□ 甘典扬

我的家乡水泽密布,河塘沟渠、坝子水田众多,人们喜爱喂鸭。除了家庭零星散养,还有一种养鸭专业户,赶着一大群鸭子流动放养,大家称这种职业看鸭人为鸭客,也叫鸭司令。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到本世纪初都还比较常见,但现在却逐步消失了。

鸭客这个称谓非常形象,一个“客”字简洁形象地道出他们的生活方式,客走他乡,漂泊生活。家乡以种水稻为主,河渠沟田里满是水生小动物,鱼虾、泥鳅、黄鳝、田螺最为常见,这类活食也是鸭子最喜欢吃的。但一个地方的河渠沟田总归有限,鸭客为保证自己的几百只鸭子能够找到足够的活食吃,就得挑着凉床、竹鸭帘、锅碗瓢盆、简单的铺盖,赶着鸭群,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流动放鸭。

谷子收割过后,是鸭客们放鸭的黄金时期。这个时候,田里仅剩下一行行的禾蔸,稻田里的蚂蚱、打屁虫等无处可遁,都附着在禾蔸上、田坎边的草上,浅浅的水田里、禾蔸下都是水蜘蛛、小贝壳、草鞋板,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鱼虾鳅蟹等,这些水生活物经历了春的繁殖、夏秋的滋养,正是肥美壮实的时候,且没有东西遮挡,鸭子一口一个准,再加上田里遗落的谷粒,这段时间放鸭基本不用鸭客另外备料。此时,鸭客只需找个高点的田坎,田坎上到处是软绵绵的青草,可坐可躺,身边带个行军壶装满水,手里揣本翻烂了的《说岳全传》《隋唐演义》,兜里装一袋老叶烟,一直坐到日头偏西才收杆。黄昏时候,鸭客们孤独的剪影或许从山头冒出来,或许沿小路远处伸进来,或许靠河堤边长上来,就会把小村庄扰得乡愁乡愁似的。

鸭客的窝棚床很有特色,竹帘编制的窝棚和床的两头连在一起,形成拱形,再用一块可以收卷的竹帘当床板。选到较好的放鸭地点后,寻一处干爽好地,鸭客将窝鹏床放稳,竹帘子一铺上,找几捆干稻草铺上一层,再铺上铺盖,半边垫、半边盖,就是鸭客流动的家。床架可以是木头,也可以是竹子,都是为了轻便,方便搬运。搬家时,将竹帘床板一卷,铺盖一卷,人站在床枋里,一根扁木担搭在拱形竹帘棚下,挑着就走。

鸭客宿营时,如下雨就搭块塑料薄膜,不下雨就看满天星斗。晚上,鸭客点亮马灯,挂在顶棚边,橘黄色的光影映衬下,拱形简便窝棚床就像半个月亮落在田野里,所以本地人也叫这种窝鹏床为“月亮床”。整个晚上,鸭客的马灯都不会熄灭,野地里,既壮鸭客的胆,也暖路人的心。

鸭客的行李里米、菜等易耗品是不用挑的,都是江湖客,他们的嘴好得比蜜甜,沿途随便都可以讨要得到,柴火更是随便捡拾都是。他们选好一个地方,找来三块石头一架,放上锅子,一个简易灶就搭成。一般鸭客都会在看鸭的同时,顺带着捉些小鱼、小虾、螃蟹、泥鳅,简单烹饪,聊作下饭之菜,解解疲乏。有时候捉到的好东西多,鸭客则到寨子里邀约了几个汉子来分享。在别人的地盘上,做鸭客吃漂流饭的人,有好东西就要大家吃大家香,吃的是义,倘若不小心,鸭子误入了菜园,弄坏了阳春,也多有个帮忙讲好话的人。大多数别人也不白吃,还会带来了一壶苕酒。

此时,天已见晚,鸭客做的原生态的鱼虾蟹香在原野上蔓延。因为鸭客平常都只带有自己的一副碗筷,受邀的汉子们还得自带碗筷。几杯苕酒下肚,大家的关系近了起来,昏黄的马灯下,快活的声音在原野上传得格外远,把苦闷的日子喝得有滋有味,温暖而幸福。

但鸭客的生活大多单调而乏味,野地里一天遇不上几个人,只能白天看风云,寂寞的黄昏望望家乡方向的远山,黑暗的雨夜听听冷雨,饿了煮碗面条,渴了烧碗浓茶,好不容易遇上个过路客,鸭客会主动递上半匹老叶烟,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最难过的是雨天,鸭客多半只能猫在鸭棚里愁闷,凝神雨帘,思绪万千:远方的家里也下雨了吗?家里的人儿是否安好。

在野外,鸭客有时也会遇到手脚不干净的人。鸭客晚上瞌睡不深,白天可以补觉。半夜时分,如突然听到鸭棚里鸭子受惊扰骚动,鸭客就会一骨碌起身查看,遇到动物马上撵走,如遇到人来偷鸭子,大多会人未到、声先到,避免见面尴尬:“过路的君子,想吃鸭子好说,我是你们寨上某某的朋友,明天我送你两只,但是夜晚鸭子受不得惊吓、扑腾。”听到有人出声、赶过去,来人一般都会跑开,当然有的也会顺走两只鸭子。鸭客也没必要去追,今天追了,或许明天会损失更多。

如果这个寨上有鸭客的老庚或者熟识的人,第二天,鸭客的这些朋友们会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说外乡的这个鸭客是自己的老庚、朋友,可是昨天有人乘天黑去偷鸭子,欺负外乡人要不得,谁都有走他乡的时候。

一路上,鸭客放鸭,有时候会遇到不懂事的小孩用石头、棍棒撵砸鸭群玩,鸭客都会好言哄开,顺带给顽劣的孩子几颗水果糖。他们认为要是自己连不懂事的小孩都包容不下来,那这流浪的日子可不会好过到哪儿去的。

鸭客的话没错,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做鸭客的只是过路客,就像那河溪里的水一样,要放柔软一点儿为好。凶到了小孩子们,开明的家长不会欺客,碰上护犊心切的家长,准让你鸭客吃不了兜着走。人家也不找你什么麻烦,会随便找个理由为难你,比如就不许你鸭子下田,即使是过冬田。遇到些心黑的,拌点老鼠药在包谷里,洒在田坎上,随便就毒倒一群鸭子,即使扯到村上、派出所去,人家说是毒老鼠,你能奈何?鸭客的心里雪亮,自己人生地不熟,受点欺凌,遭些屈辱,是情理中的事。因此大多数时是赔着笑脸,小心着。他们准备了应对放鸭生活中的种种不测,才和一群鸭子踏上不知前路的征程,在惴惴不安的漂泊中捡几个小钱。万不得已,鸭客们是不会先动粗口、出手的,但欺人上头了,鸭客也会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对方也就蔫了。毕竟欺负外乡人算不得什么本事的说法在农村还是很有约束力的。

鸭客赶着鸭群一个坝子一个坝子、一条沟渠一条沟渠、一个山湾一个山湾地放鸭,勤劳的鸭客放鸭,鸭子能吃到最多的活食,营养丰富,鸭子生长速度快,还健康,所要投喂的包谷又少,这是鸭群对勤劳的鸭客最大的回报。

时过境迁,如今的乡村,有的水田变旱地,旱地变草地,野草萋萋,仅有的几块水田,恍惚间,已经好多年没等来鸭客了。现在每当回老家看望父母,看着家乡那些熟悉的河湾沟渠、水田坝子,鸭客的影子也渐渐模糊在远去的记忆中。我想,家乡的鸭客们都已老去,早就不放鸭子了吧!他们的影子或许只能在书中能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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