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钦
雨落吊脚楼
滴答……滴答……
雨水滴落在吊脚楼的瓦片上，宁静悠扬。
看着阿姐刺绣的双手。突然产生手指是针，雨丝是线的联想。刺呀绣呀，绣出一只野雉沙哑着嗓子蹿过山坡，雨季的尾巴拖起好长好长；绣一坡春草；绣一挂风筝拎着山岭的耳朵，将冬去春来的无限想象，放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绣一只草蒲团，水碾般耐磨，手掌般厚实，亲情、友情、邻里情一般温暖，让人想起雨天里咳个不停的祖父，想起笑吟吟散发着稻香的乡人；绣端坐在三月之上的一蕊芳喘，绣花朵灼伤的一片天空，绣花枝乱颤下的一地泥泞；绣村庄，梦里撑一把戴望舒先生诗中递来的油纸伞，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绣只有在星夜才会生动起来的吊脚楼上美人靠的影子，稻草垛的身段，还有咚的一下，让路中间的水洼溅湿了身子的月亮；绣一声陶渊明诗里的鸡鸣，绣一缕楚辞里的巫唱，绣一首竹枝词里的“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绣雨水打湿的山歌子枝枝蔓蔓的衬词和地道方言；绣一些散落的传说，一些发黄的情感，一些鱼一样游动水底的光阴和心跳，一些年份、一些节气的水分和阳光；绣一只长舌妇的麻雀立在村口，重播许多年前一朵桃花的绯闻与宿命；绣一群少年像风一样奔跑，像蝉一样歌唱；绣一个个蜂箱是会飞翔的风，是会唱歌的云；绣“湿漉漉的山会向我怀里倒来，而我，非得用点力，才能将它扶住”；绣一只只白鹭在水田上下起起落落，往山谷的脖颈披一条飘飘欲飞的长丝巾；绣老屋背后的板栗树，颔首称许村中子弟晴耕雨读；绣路口的土地公悉心护佑一方安宁，人欢牛叫；绣树上的鸟巢笑语喧哗，满堂儿孙……
侗寨听雨，听到的是生命的呼唤，自然的声音，乡土的声音，苍生意识草根情怀的声音。生命需要雨水滋养。雨水在大地的声音中，有着特别的意义。“珍惜雨水的村庄”，侗家人的生活像雨水一样明亮。
月洒侗寨
明晃晃的月亮挣脱寨门檐脚的束缚，排排吊脚楼在甘溪水中倒映出一轮朗月的影子。
月色总是和诗意、和美联系在一起的。何况是这般匀纤这般明媚的月色！这般莹白如雪这般凝痕如霜的月色！
一朵莲花云，将月儿探进溪流的倒影擦亮了又擦亮。
溪流深处，静影沉璧。溪流上空，光雾凄迷。溪流岸上皆是水墨一般的枝柯，于薄烟轻雾之中影影绰绰。
这会儿，月亮成了一个顽皮可爱的孩子，卷起裤腿，赤着脚板，噼啪，噼啪，在溪流中跑来跑去。月亮的赤脚板咚咚咚跑进了灌木丛，惊得荫处的萤火虫纷纷起飞，无意中将花蕾中蕴藏着的点点火苗给拨亮了，弄出毕毕剥剥的细响……
月亮的赤脚板咚咚咚跑到溪流中间，水花四溅，光雾四溅，凉风四溅，欢乐如银色的细雨四溅……溪流汩汩，散发出浅蓝色气息，明灭着浅蓝色光芒，不动声色地，收藏着那些遥不可及的幸福和烂漫。
月亮的赤脚板咚咚咚跑到溪流边，坐下来，两只脚丫轻轻伸向蓝黑色的水塘。月亮啊像个贪玩的孩子，把水潭当成舂捣糍粑粑的石碓，把晃动溪水的月亮倒影，当成刚从甑子里热乎乎倒出来的糯米饭，舂呀，捣呀，童谣里的糍粑就给舂捣得雪白雪白了，糯软糯软了，香甜香甜了……
虫鸣侗寨
侗寨的夜，蟋蟀在月光里歌唱。
听蟋蟀，如听原汁原味的乡音。这只很早就在《诗经》里吟唱的虫子，是大自然的资深歌手，每天选择天黑后收视率最高的黄金时段出场，免费派送它们的原生态歌喉。歌唱造物主，歌唱生活，歌唱阳光，雨露，彩虹，白云，流水，青草，花朵，绿树，庄稼，梯田，群山，炊烟，吊脚楼，风雨桥，辛勤的农人，暮归的牛羊，山花般美丽的村姑，泥鳅般顽皮可爱的少年，还有那将脖颈深深扎进水中的鹅群、跟嘬嗦螺一样嘬住落山的太阳……
想起年轻时候的乡居岁月，想起老家的梯田，想起梯田间车水抗旱而挥汗如雨的夜晚。放牛的那些时光，我仰天八叉躺在田塍上假寐。耳朵里灌进来蟋蟀的练声，时疏时密，忽远忽近；灌进来月光的气息，星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流水的气息，禾苗的气息，青草的气息，野花的气息，汗渍的气息。叫声最近的几只，应该就伏在我的头枕着的草丛中间，挨着耳朵，轻轻唤我的乳名。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如同细雨淋湿了花朵，又往我的心头浇洒一缕一缕莫可名状的乡愁……
后来，我记住了一位诗人的句子：
蟋蟀的声音，多半像我留在乡村的声音。
雪飘侗乡
雪落在侗乡的土地上。
极轻盈、极恬静、极优雅的样子。屏息间，听到一枚枚六角形雪花、一枚枚枝状或星状雪花翩然入水，像一尾尾鱼儿嘬着嘴唇，轻吻一座座砂岩岩峰的倒影，轻吻一棵棵苍松翠竹的倒影，轻吻一丛丛苇白蓼红的倒影……让人想起白色鸟翩然入水的慢镜头，跳水运动员翩然入水的慢镜头，鱼儿亮出银白色肚皮跃出水面又翩然入水的慢镜头。
听雪，听的是轻盈，愉悦和美感。
一位听雪吟唱的侗家阿哥说，漫天的我落到雪花上，而你在想我……
听雪花悠悠落到湖面，消融成液态的水鼓腮而歌；听雪花悠悠落到地面，等着消融后悄无声息渗入地下，与春天的心跳对接，与得到灌溉的庄稼和植物对接……我的心满是温馨和感动。
听雪，听的是一份生命美学，一份禅意。
一位听雪得悟的侗家阿妹说，听雪，像迷路的孩子，可以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