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季春时节,我因为工作缘故,再次踏上肇兴这片土地,并小住一段时间,这让我得以从容地拥抱春天里的肇兴。
一个雨后的傍晚,我信步在肇兴大街上,当走过信团鼓楼时,暮色正漫过鼓楼飞檐,游客们正三三两两坐在鼓楼坪的长椅上,细数着青石板上的雨痕。肇兴侗寨的黄昏总爱落几滴碎雨,把五座鼓楼的彩绘檐角洇得愈发鲜亮。吊脚楼上的阿嫂们熟练收起晾在竹竿上的靛染侗布,鼓楼下传来孩童吹芦笙的练习声,炊烟裹着酸汤鱼的香气,从吊脚楼间浮上来。忽听得鼓楼前鞭炮脆响,铜锣声破开湿润的空气:“干团戏班到来了,今晚听戏了啰——”
挤过密密匝匝的人群,只见信团鼓楼坪边已架起竹竿拉起绸布,四盏LED白光灯定位出戏台四角,照亮台前悬着的绸布,上书“热烈欢迎姑表侗戏班光临信团汇演”。肇兴侗寨有五个居住区,侗族同胞称之为“团”,分为仁团、义团、礼团、智团、信团五团,对应的五座鼓楼除了有侗族人自己的称呼外,对外则分别称呼为仁团鼓楼、义团鼓楼、礼团鼓楼、智团鼓楼、信团鼓楼。明代设立贵州行省以后,“仁义礼智信”等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汉族文化与贵州侗族文化逐渐融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贯穿了侗族发展史。话说这姑表侗戏班来自临县从江的干团寨,寨上戏班经常来肇兴一带串戏,此次,造访的正是肇兴侗寨的信团。
与平日不同的是,这次侗戏汇演不在戏台上,而是设在了昔日“村歌”的表演场地,这样舞台更大了,前来的观众也更多了。虽说是相识多年的戏友,但今夜又格外不同——大家的兴致都特别高,上个月习近平总书记来寨里考察时来过的信团鼓楼,此刻正矗立在戏台后方,飞檐翘角映着暖黄色的灯光,与夜空、云气呼应,恍若天上宫阙。作为一座位置、造型都极佳的“网红”鼓楼,信团鼓楼坪上但凡有文艺活动,一定会吸引诸多看客,今晚的侗戏演出,观众除了当地群众,自然少不了前来一起热闹的游客,不乏金发碧眼的国外游客,虽说听不懂,但大家就图这个“松弛感”的气氛。
就在观众陆续入座、呼朋引伴间,侗戏已然上演。邻座银发阿公名叫公銮,早已约上一众戏友,在观众席靠后位置选了一场地,他吧嗒吧嗒地抽着叶烟,絮絮说着戏文渊源:“这《梅良玉》是咱侗家自己的《梁祝》哩”。原来《梅良玉》为侗戏祖师吴文彩所创。吴文彩热爱文艺,中年时就出游多地,视野开阔,自从看了汉戏、桂戏和阳戏等戏剧,便萌发了编侗戏的念头。他在家闭门多年,于清代嘉庆至道光年间(约1828—1838年)创作出侗族的第一部戏剧《梅良玉》。经过百余年的风风雨雨,侗戏早已传遍广大侗乡。黔桂湘三省区交界的从江、黎平、榕江、三江、通道一带的侗族村寨,逢年过节都要演唱侗戏,并举行纪念侗戏祖师吴文彩的活动。咦,这出戏可不简单!年轻的姑表侗戏班子弟们,正是以走村串戏的方式,交流情感、致敬经典、传承文化的呢!
戏场上弦歌不辍,戏场下公銮布满茧子的手指向演员,不时与邻座小声交谈,侧目微笑,我好奇发问:老人们的座位离戏场那么远,前面又有一班人等在拿着手机或录制视频,或直播侗戏,怎么不另换一处位置,而是安然不动地在座位上呢?公銮对我微微一笑说“不碍事、不碍事!”仔细打听下来,其中又大有玄妙!公銮他们自小就与侗戏为伴,在他们的认识里,评点一出侗戏演得好不好,眼看竟然只是其次,更多的是靠耳朵来听:听演员唱腔功底如何,听琴弦音高怎样,听戏文内容深厚与否……诸如此类。
哦,这样说来,“听”戏也就有了更有趣的解释,观众席上那些看似恹恹欲睡的阿公阿婆们,可能都是醉情于唱腔的资深戏友!在他们看来,肇兴听戏并不妨碍他们对侗戏形式内容的理解。
我不由得原谅了一些年轻观众的不礼貌,他们遮挡后排老人们的视线,想必已经得到老人们的默许,并习惯成自然了,他们手拿手机与直播架,是为了更好地在网络上传播侗戏,而老人们选择后排听戏,或许是远距离听戏的效果更好,毕竟,在数字化飞速发展的当下,能够有年轻观众们围坐在戏场前听戏,在手机上听戏,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风景呢?
就在这样的思绪里,戏场上银佩声、鼓点声、琴弦声或叮咚、或吱呀作响,仿佛替千年前的爱情故事诉说着未竟的情话。
锣鼓三通响,弦歌忽转悠扬。幕布轻启处,戏中主人公久别重逢,醉情地歌唱思念之情,他们的唱腔动人,内容更感人,场上的剧目已达尾声,但热烈气氛仍不减,阿公阿婆们都赞叹这出戏“lis lags”(侗语,“深得精髓”之意)。再看戏场前,早已是饮料、饼干、水果堆成了数座“小山包”,不时有观众走上来,给喜欢的演员递上红包。侗寨有睦邻的优良传统,邻村戏班造访登台献艺,热情的信团村民自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待客礼仪。
待到戏毕,时间已近深更。戏班一众子弟上台谢幕,在戏师的带领下,他们愉快地唱起了“姑表歌”。
台上还没唱完,台下即刻响起了“呜呼”的欢畅笑声,观众皆被戏班子弟们那诙谐幽默的歌词所吸引,无不捧腹而笑,沉醉在这份欢乐与惬意之中。自然,作为知名旅游村寨,肇兴侗寨对邻村群众是免票的,而作为寨中主人,肇兴姑表们则少不了被邻村所称赞,或调侃,成为侗族村寨交往活动中一道有趣的景观。
我也被热烈交流的气氛所感染,不由得发出了笑声,此刻自己也仿佛成了信团群众中的一员,忘情地听戏、听歌,然而接下来是姑表惜别“抹花脸”环节,我不宜久留,就在这般一唱一和、欢声笑语的互动中,我缓步离了戏场。
走过孟猫桥畔,村里非遗小院虚掩着门扉,透出一抹柔和的微光,宛如一盏温暖夜灯。在虫鸣与淙淙河水的交织乐章中,夜学青年们正以象脚鼓与大琵琶合奏着侗族民歌,那旋律如同山间清泉浸润心田,稀疏的舞台灯映着他们年轻的脸庞,为古朴又时尚的肇兴侗寨增添了一抹别样的风采。
耳边的弦歌没有消散,信团鼓楼边的欢声笑语还在眼前,今晚这出肇兴好戏,注定要长久保留在记忆里。嗬,肇兴听戏,听出了岁月悠悠与文脉绵长。此刻,肇兴侗寨沐浴在皎洁月光下,宛如戏中景,梦中人,古老歌谣与新时代旋律交织和鸣,令人沉醉。
□ 张才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