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5年06月26日

云下归途

□ 陆光华

山路,像一根弯弯曲曲的脐带,缠着大山,也缠着我沉甸甸的童年。我的老家——从江县洛香镇平乐村,是整个六侗地区侗族群众从登江翻越高给坳前往萨岁山的必经之地,萨岁山就在寨子前面。几十户侗家的吊脚楼,顺着翠绿的山腰高低错落,像大地自己长出的音符。寨心,鼓楼巍然挺立,粗壮的杉木柱子扛着岁月,像沉默睿智的老寨主。寨脚,两条清冽的山溪从深谷奔出,在寨前欢聚。一座精巧的花桥飞跨两岸,为行人遮风挡雨,也收藏着侗寨的细语、情歌和大歌的回响。

儿时,天未亮透,山雾弥漫,肩头已压上沉重的书包。霜露寒重,湿冷的青石板寒气直钻薄薄的鞋底。山路又窄又陡,雨天就成了烂泥潭。一脚踩下,黏滑的泥浆死死吸住鞋子,得拼命拔脚,刚拔出这只,那只又陷得更深。鞋子裹满泥浆,沉得如脚生土块。偶遇伙伴,眼神里全是疲惫,却不敢言语,生怕泄了胸口那点支撑前行的热气。回望寨子,鼓楼尖顶在雾中隐现,花桥下溪水的“哗哗”声依稀可闻,那声音温暖湿润,却又遥远得像隔世。

有时猛抬头,见云朵轻飘飘的,像悠闲的看客,在透亮的蓝天追逐。它们无声滑过山梁树梢,俯视山道上渺小如蚁的我们——背着沉重书包,在湿冷泥泞里挣扎。山风送来草木清香、远处鸡鸣、花桥边捶布的“梆梆”声,却吹不干额头的汗,带不走脚底的冰冷。山路蜿蜒无尽,只在身后泥泞中,刻下一串歪扭倔强的小脚印。

后来,我如风中飘散的种子,在异乡扎了根。故乡的模样日渐模糊,唯独山路的泥泞湿滑,像烙印深深刻进骨肉。鼓楼的剪影、花桥下的溪水声、萨岁山云雾中侗家血脉的古老气息,常在异乡梦中,伴着大歌萦绕。

直到2008年,老家传来喜讯:“有路了!大工程过境,给咱寨子踩出条道!”贵广高铁的轰鸣,无意间为这僻远侗寨带来意外馈赠——一条工程机械临时压出的碎石路。石头粗粝硌脚,雨水冲刷便露狰狞,但它终究不再是吞人的烂泥潭!第一辆拖拉机“突突”喘息着,颠簸进寨。那沉闷声响,像擂响古老铜鼓,震醒了山谷,也震落了乡亲积年的叹息。穿靛蓝布衣的妇人们,小心踩着碎石去溪边,脚底硌疼,心里却踏实——这路,硬实了。它像一道粗粝伤疤,覆盖在昔日泥泞之上。花桥下的溪流,水声仿佛更清亮,映着这条新生的、粗糙的脉络。

然而碎石路只是时代匆忙的脚印。晴天扬尘,雨天溅泥,依然羁绊着渴望舒展的脚步。“硬实”的欣喜,很快被对真正平坦的期盼取代。山外“组组通”的消息,如远山歌谣撩动心弦。

终于,2019年春天,大型机械的轰鸣再次撼动山谷。这一次,它们目标明确。挖掘机、搅拌车、压路机有条不紊地忙碌。水泥——这山里人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象征现代坚固的灰白浆体,被倾泻、摊平、抹光,严实覆盖了碎石路基,也覆盖了所有泥泞坎坷的辛酸记忆。数月后,夕阳金辉下,一条崭新光洁的水泥路凝固成型。它如闪亮的银带,清晰坚定地蜿蜒,通向家家户户门前、鼓楼坪边,又轻巧跨过溪流,与古老花桥并肩。村口古枫下,皱纹深如沟壑的老“补”(爷爷),伸出染靛蓝、布满老茧的手,轻抚冰凉平滑的路面,陌生坚实的触感让他咧开没牙的嘴,朴实地叹道:“硬实啊,这回,比青石板还光溜哩!”——这简单话语里,沉甸甸压着几代人的跋涉辛酸,也迸发出对足下“新生”最本真的欢喜。鼓楼静默,花桥的影子在清溪中随新路线条轻摇,仿佛古老血脉与现代坦途,在那一刻达成了默契。

如今,人到中年,才真正掂出家乡沉甸甸的分量。再归乡,山野早已换了容颜。水泥路面光洁温润。寨子与世界的距离骤然缩短。鼓楼依旧,花桥下双溪合流的“哗哗”声清亮如昔,只是少了行人沉重的喘息,多了摩托轻啸、孩童追逐的笑闹。萨岁山云雾缭绕如故,守护着土地,也见证着这条路的变迁——它从吞噬童年的泥泞陷阱,变成了承载希望与归途的坚实纽带。这条路的变化,何止是脚下从泥到水泥?它分明是一条从沉重记忆通往轻盈未来、从大山皱褶融入广阔天地的路。它深深印在侗寨的肌骨里,也牢牢刻在我们这些离家游子的心上,成了关于故土、变迁与永恒守护,最深刻的讲述。人到中年才终于明白,那条曾想逃离的艰辛之路,早已是生命最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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