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珍锋
吊脚楼的木格子窗,总在六月晌午漏下一地碎金。
楼下廊道的竹凉席,是夏日最忠实的守候者。竹片细密如梳齿,光斑游走其上,仿佛有无数金鲤在浅滩嬉戏。母亲常说,竹席是活的,它会呼吸晨雾,吞咽月色,到了三伏天,连蝉声都能沁进篾丝里。屋山后边的竹林,老竹丛生,新篁初发,风过时簌簌作响,像是谁在翻动一册发黄的竹简。
黔东南的吊脚楼,多数悬在半坡上,我的老家偶里的吊脚楼皆是如此。木柱撑起一方天地,宅边古枫木的枝丫上栖着白鹭,廊道下堆着斑竹背篓。父亲砍柴归来时,肩上柴火总捆着半截竹筒。竹筒破开,刮去内瓤,浸在溪水里三日,便成了舀水的瓢。
竹器与山民,天生是筋骨相连的。灶台上的竹筲箕、门后的竹扫帚、檐角悬挂的竹风铃,连夏夜纳凉的竹床,都带着山林的清气。而那张铺在廊道的凉席,更是凝结着四季轮回的密语——春雷劈竹时的脆响,梅雨浸润后的柔韧,秋阳曝晒时的焦香,全被经纬交织的篾丝锁住。
午后三点,光斑准时爬上格子窗。蝉声骤起,如沸水泼入风水林。我躺在凉席上,看在田间觅鱼鹭影在空中游移。席纹是苗家祖传的人字纹。蝉声忽远忽近,有时像悬在头顶的风铃,有时又似沉入深潭的碎玉。母亲坐在席边纳鞋,针脚穿过千层底,也穿过年似一年的光景。
乡场上小卖部的货柜里,早些年摆上了印着牡丹花的化纤凉席。红绿交缠的图案很是刺眼,像一团揉皱的晚霞。老人们嗤之以鼻,仍将竹席浸在春溪里保养。溪水清冽,竹篾吸饱水汽后微微发胀,篾丝间的孔隙悄然闭合,躺上去如卧云絮。母亲说,竹席要拿桐油喂。陈年桐油刷过三遍,篾丝经络里便沉淀出琥珀色的年轮,暑气再毒,也钻不透这层铠甲。
会编四角孔凉席的姜师傅,是山外来客。他瘸着双腿,走路时双手撑地,代替又脚行走,手中的小板凳撞击青石板的声响,比晨钟还准。老姜一来,晒谷坪便腾出空地。剖竹、削篾、编织,竹刀在他掌心翻飞如游鱼。破竹声噼啪作响,烈日下仿佛在复述盘古开天的传说。他总说:“要让竹篾服软,得顺着它的经络说话。”篾丝过处,席纹渐次舒展,人字纹里藏着流动的云纹。母亲说,那是老姜年轻时给心上人织嫁衣的手艺,只是他从不言说。
新席初成时,竹香清冽如晨雾。我躺上去,凉意顺着脊骨攀爬,蝉声在耳畔织成密网。汗渍沁入席纹,渐渐洇出浅褐色的地图,蜿蜒如故乡的溪流。母亲将艾草灰撒在席上,说能驱邪避瘴。夜色垂落时,月光在篾丝间流淌成河,我数着竹节纹假装是星星。暴雨夜,吊脚楼瓦片叮咚,竹席应和着发出空竹般的回响。雨水漏进席纹,汇成微型沟壑,父亲用竹片修补裂纹,动作轻缓如抚着婴孩。
虫蛀是竹席的宿命,夏末席角出现细密的孔洞,像被星子灼穿。母亲剪下残片,交给父亲做成捕泥鳅的竹笼。竹笼沉入稻田那夜,我听见凉席在廊道低语。它的一部分化作鳅鱼脊背的斑纹,另一部分仍在吊脚楼承接月光。
又是一年秋后,晒谷上新剖的竹篾泛着翡翠色。
母亲摊开干板菜、蓝布衫,与竹篾构成视觉三重奏。风过时,布衫鼓胀如帆,竹篾簌簌震颤,蝉声忽如潮涌。村子的年轻人都逐渐搬城里了,成排的吊脚楼日渐冷清,霉斑爬上板壁时,竹席是唯一还能航行的风帆。
我离乡前夜,月光在席上织出霜色的离歌。老屋夹层里,半片风干的竹篾正默数归期。
多年后,我梦见自己变回那个数席纹的孩童。蝉声穿透岁月,在篾丝间找到归途。吊脚楼坍圮处,野草疯长,藤蔓缠住朽木,仿佛要缝补时间的裂痕。晒谷坪的角落,那席未完成的凉席早已风化,但每当山风掠过竹林,我仍能听见篾匠的竹刀声,脆生生,清凌凌。
山河寂静,唯余蝉声。
原来,晒席从未消失。它只是化作无数细篾,编织进我的血脉,成了丈量幸福的另一种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