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5年07月03日

情郎苗寨的楠木

我开车进入凯里市舟溪镇情郎苗寨的时候,雾霭正被太阳渐渐撕开,只见它依偎在连绵起伏的群山深处,山叠山,岭挨岭,绿意盎然。一座座楼房错落排列在坡上,青黑木色衬着苍翠山峦,左边的一条小路上,苍茫葱茏的楠木林便映入眼帘。

树干笔直如戟,直指天穹,树冠彼此交叠,筛下点点碎金似的日光。林间幽静,唯闻鸟声婉转,却也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肃穆。我深吸一口气,一种微苦带甜的幽香沁入肺腑,传说这里的金丝楠木,自古便是皇家的珍物,木质坚如磐石,纹路细密如丝。村中老一辈人唤它们“情郎之宝”,52棵古木默然挺立,树龄有80至600年不等。

我正仰头细数那些盘旋的虬枝,一位包着青布头帕的苗族老人踱过来,咧嘴一笑:“看树咯?”

“老人家,这林子真神气!”我连忙搭话。

老人背靠着一棵最粗的楠木,粗粝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布满苔痕的树皮,如同抚慰老友的脊背。“树神气,树里头的故事更神气哩!”他眯起眼,指给我看树干中部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瞧见没?这树洞,救过命,也装过爱情故事呢!”

于是,老人便讲起了一个沉甸甸的传说:七百年前,寨子里美丽的姑娘阿娜和勇敢的后生尤里,在悠悠苗歌中对上了心意。谁料瘟疫横行,尤里不幸染病。为了不连累寨邻,他决绝地藏进了楠木幽深的树洞,独自煎熬。阿娜寻遍山岭,终于觅得洞口,却只见情人躺在里面,气息微弱,任她千呼万唤,纹丝不动。阿娜泪尽,悲恸之中,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对着那巨大的树干,一下,一下,又一下,执着地敲打起来。木枝叩击着楠木,发出“咔!咔!咔!”的闷响,像是绝望的心在跳动,声音起初孤寂,继而执拗,最终竟仿佛成了寂静山林里唯一活着的脉搏。她昼夜不舍,三天三夜,树皮上敲出的点点斑痕,皆是她心碎又倔强的印记。奇迹竟在痴心深处悄然萌发:洞中微弱的鼻息渐渐有了回应,尤里最终挣扎着爬出了幽暗的牢笼。正是农历二月的第一个亥日,这对情人终成眷属,这株楠木便成了他们生死情缘的证物。

老人话音落了,林子里显得格外静。我走近那棵传奇的楠木,伸手探进幽深的树洞,里面阴凉潮湿,手触到内壁,木质坚硬依旧。七百年前,一个垂死青年蜷缩于此,外面是他心爱的姑娘在用生命敲击呼唤。如今我指尖所触,仿佛还能感到绝望中敲打所留下的无形震颤。我忽然觉得,树洞竟像一颗被时光风干却依然搏动的心脏,树皮上深色的瘢痕,是它曾经疼痛的印记。老人说,后来情郎祖先感念楠木的护佑,用楠木制成木鼓,并将尤里重获新生的农历二月首亥日,定为情郎寨隆重的木鼓节,鼓声是树心的回音,也是生命不息的宣告。

我站在树下,仰望着楠木直指苍穹的顶端,心中翻涌:原来人类最深的绝望与最灼热的企盼,并非无声消散于虚空,它们有时竟能敲开自然的厚壁,在坚硬的木质里刻下回响,最终在时间深处重新发声,古木无语,却成了人间悲喜最忠实的储藏。

辞别老人,我向寨子深处走去。鼓声忽然响起来了,由远及近,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闷雷,又像是无数颗心脏在共同搏动。木鼓节近了,试鼓的声音在各处此起彼伏。鼓点起初沉稳,如老人讲述的语调,接着便如奔涌的山洪,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像当年阿娜不肯停歇的敲击,震得人脚底发麻,心腔也跟着一起震颤。鼓声在吊脚楼之间撞击回荡,整个情郎苗寨好像成了一只巨大的共鸣箱。

在澎湃的声浪中,我再次回望那一片苍苍楠木林。它们依旧沉静地矗立着,沉默如初。然而此刻我恍然懂得,无声的苍翠之下,奔涌着何等的惊心动魄?传说中孤绝的敲击,早已渗入树脉,化作了木鼓里永不枯竭的声源。

原来,生的力量,不仅在于破土而出那一刻的倔强;它更在于濒临湮灭时,以凡俗之躯向坚硬世界发出的那一声叩问——纵然细弱如树枝轻敲,纵然回响只存于无形树心,它终究被听见了,被记住了,最终汇成了整个苗岭的鼓点,在天地间奔流不息。

木鼓声浪如潮,淹没了我,也淹没了整个情郎寨。我知道,这不止是节日的欢腾,这是楠木之心在亘古地跳动,是生命穿越幽暗树洞后,向广阔天地发出永不喑哑的浩荡回声。

□ 杨胜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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