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2-0017 黔东南日报社出版

2025年08月18日

瑶白摆古醉情怀

瑶白摆古场 (通讯员 滚明建 摄)

○ 通讯员 李晓军

今年农历“六月六”,“大山里的明珠”——锦屏县彦洞乡瑶白村,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摆古节。

车过县城,抬眼望西北,万千林木披着鎏金霞光,半浸在淡紫云烟里。远看群峰如卧,不见路径,汽车却像游鱼般钻进莽莽林海,在蜿蜒山道上潜行。道旁松鼠蹿过青石板,枝丫间鸟声如碎玉相击,一路风光泼泼洒洒,把人的心神都染成了翠色。

清晨九点,瑶白寨门早已热闹起来。村民们身着绣着花鸟的盛装,靛蓝侗布上的银饰随动作轻响,清亮的侗歌顺着风溜过来,混着拦门酒的醇香漫在空气里。年轻的村主任滚明焰笑着递过牛角杯,“这杯酒,是瑶白的心意”。酒液入喉,先是甘洌,继而暖意漫遍四肢,带着这缕微醺,我走进了被千余棵珍稀古树环抱的瑶白村。村寨藏在林莽深处,木楼的黑瓦与浓绿相衬,穿村而过的溪水映着云影,人走在其中,恍若踩进一幅流动的水墨画。这座藏着两个国家级荣誉称号、两项省级非遗的古村寨,最动人的是那“十姓共一姓,十房共一房”的独特民俗。

摆古节,正是用侗语说唱这段历史的活态传承。我此行的目的,便是探寻这节日申报国家级非遗的深意。

九点三十分,祭祖场的空气突然凝住了。十四块房族石碑前,先祖灵位牌在瓜果与稻穗的供奉下静静伫立,十四面绣着族徽的旗幡在山风里猎猎作响。

祭祖毕,两条金龙翻卷着领路,房族旗幡、芦笙队、文艺队紧随其后,鱼贯进入摆古场。二十余米长的摆古桌两侧,众人肃立如松。各房族的摆古师身着藏青长袍马褂,头包靛蓝侗帕,神色凝重地坐在长桌正中。来访宾客依主客之礼分坐两侧,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领值摆古师滚德植先生清了清嗓子,苍老却遒劲的唱诵词陡然响起:“永乐三年春,龙氏入山林……”歌声穿云裂石,仿佛六百年前的风正从林海深处吹来。摆古场上空瞬间凝结起神圣的气息,祖先们“开坎砌田,挖山栽杉”的身影,仿佛就在袅袅声浪中渐渐清晰。

明永乐三年(1405),瑶白开寨先祖龙氏借着朝廷在锦屏“征皇木”的机缘,在此扎下了第一根桩。随后,十五个姓氏陆续迁来,在这片“日月穿不透”的密林里,用双手劈开生路。他们把伐木运到清水江码头,脚下是泥泞险滩,肩上是千钧木排,风霜雨雪刻进了骨血里,也炼出了“抱团取暖”的生存智慧。

“十姓共一姓”的规矩,便是在这样的岁月里生根的。无论分合,各房族都把团结当作铁律——团结则兴,涣散则亡,这六个字像古杉的年轮,刻进了瑶白人六百年的记忆里。

以木换钱的日子里,林田交易的契约文书成了“民间法典”。这些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洇着诚信的重量。尽管岁月损毁了许多,仅近年在县档案馆登记入库的,就有609份。摆古师唱到这些契约时,声音里满是虔诚:“字据落纸,驷马难追……”这不是简单的吟唱,而是把“诚实守信”四个字,刻进后人心里的仪式。

瑶白摆古,原是祭天、祭地、祭祖宗后,用说唱打捞历史的传统。摆古师的声音忽高忽低,神态时喜时悲,听着听着,后人仿佛就站在了祖先的屋檐下——看见他们冒雨加固木楼,听见他们在火塘边商议要事,连呼吸都与六百年前的先人同频。那些坚韧、团结、诚信的寨风,不再是模糊的词语,而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温度。八十多岁的摆古师杨安亚,被称作“瑶白活历史”,他告诉我,十六姓里,龙、滚、龚等七姓始终相守,杨、耿、万等九姓虽经历过分分合合,苗、侗、瑶、汉四个民族却从未疏远。“一年一小摆,三年一大摆”的约定,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十四房族的心越牵越紧,成了民族团结最亮的一张名片。

若说摆古是与历史的对话,那接下来的热闹,便是给当下的生活添彩了。

摆古师的最后一句祝福唱词刚落,摆古场就变了模样。村民自编自演的29个节目轮番登场,芦笙舞的鼓点敲碎了肃穆,侗歌的调子裹着笑意在林间跳荡。从正午到星升,歌声与掌声把节日托得越来越高。

最让我难忘的是25位阿婆的《侗歌声声唱给党》。前奏是一段行歌咏唱调,混着“瑶白侗戏十八腔”的沧桑,又揉进彦洞民歌的婉转,像一条河从历史深处流来。主歌响起时,旋律陡然明快,78岁的领舞阿婆虽动作有些僵硬,眼角的皱纹里却盛着满满的快乐。她们唱得不算专业,却把侗族儿女的幸福,唱成了最动人的模样。

斗牛场与篮球场更是沸腾。黄牛顶角时的闷响,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山呼海啸般的助威声,与歌舞场的旋律遥相呼应。整个瑶白,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欢乐海洋。

这座揣着16个荣誉称号的村寨,底色是真诚与热情。外来者的眼睛,最能看清这份纯粹。

香港来的胡桃花女士,刚到村口就被“古木参天村至景,合抱连围数不清”的风光绊住了脚。她举着手机直播,“啧啧”的赞叹声混着快门响:“像闯进了仙境哟!”累了,她走到一户酿米粉的人家,主人舀了碗凉粉递过来,她要付钱,对方却摆手笑:“尝个鲜,哪能要钱?”

正感动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婆婆背着背篼从山上下来,兜子里装着她从没见过的咖啡色黄瓜。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老婆婆便放下背篼,抽出一根递过来,用带着侗腔的汉语说:“妹,契(吃)黄瓜嘞!”胡女士后来告诉我,看着老人黝黑粗糙的手,她实在不忍心接,“那哪是黄瓜,是心呐”。

正午时,她被一户临街人家拉去吃刨汤。刚杀的猪肉在锅里咕嘟着,主人还在路边拽着挂外地车牌的客人:“车停在我家门口,就是我家贵客!”开席时,胡女士按住主人的手,硬要按香港的物价付钱,“算是随份子,领这份情”。说这些时,她声音哽咽,眼角闪着光:“这里的人,淳朴得让人心疼。”

夜幕像块深蓝的布,慢慢盖住瑶白。我以为热闹该歇了,刚来两个月的驻村书记刘铖却一脸兴奋地拉我:“走,去马郎坡听行歌坐月!”

我俩气喘吁吁跑到古木下的曲廊秀阁,刚坐下,一阵清韵就顺着风飘了过来。摆古节的行歌坐月,和平时不一样——平时是年轻人白天对歌、夜里诉情,今天更多是回乡的姑妈们,与亲友唱着心里话。这些姑妈们出嫁前都是唱歌的好手,歌声在夜里亮得像星子,内容也不止于情歌,日子的甜酸苦辣,都能顺着调子淌出来。

若是三年一次的大摆,四邻八乡的歌队都会来,歌手们亮开嗓子比拼,热闹能持续到天亮。今年是“小摆”,规模虽小,欢乐却半分不少。夜越深,来对歌的人越多,歌声、笑声在林间荡来荡去,撞在树叶上,落进溪水里。

“我欲与君长相知,此生执手无绝衰”,缠绵的情歌让我想起村里那方《定俗垂后》碑。光绪十四年立的石碑,字里行间藏着瑶白先人的勇气——它废除了“姑舅表婚”的旧习,用民间法规的形式宣告:“勒石垂后,永定乡风”。

要知道,姑舅表婚在明清时的黔东南很普遍。清《大清律例》先规定“娶姑舅两姨姊妹者杖八十”,后又补充“听从民便”,这自相矛盾的条文,藏着朝廷对民间的默认。《红楼梦》里贾母拆散宝黛,根由便是他俩的姑舅表婚触碰了律例红线,风险太大。而瑶白的先人们,却在朝廷“默认”时,主动革除“舅家子必娶姑家女”“舅要还娘头钱”的陋习,这份对婚姻自由的坚守,在封建社会里,像暗夜里的一盏灯。

更难得的是对女性的呵护。瑶白“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比金子金贵,可姑娘出嫁时,家族必会分一块“姑娘田”;出生时,家人还会为她栽一片“女儿杉”。田能产粮,杉能换钱,这是给女儿的退路——无论在外过得如何,家乡总有块地等着她。“姑娘田”是父母的牵挂,“女儿杉”是姐妹的念想,这份保障,源自族规里的公平,也浸着寨风里的仁爱。

瑶白人不说“姑妈回家”,总亲昵地叫“姑娘回家”。对远嫁的女儿来说,这四个字是乡愁的解药。所以每逢摆古节,再远的路,姑娘们也要赶回来。

杨秀竹嫁到江西十几年,几乎年年回村过摆古节。中午同桌吃刨汤时,她夹着一块腊肉说:“只要踏上瑶白的土,闻着这松针混着泥土的味,路上的累就全没了。”进寨时,街坊一声“秀竹姑娘回来啦”,她说自己的心“像被温水泡过,软得一塌糊涂”。

秀竹嗓子亮,酒量也豪。午饭后,发小和亲戚拉她去烧烤店,白酒、米酒、甜酒、啤酒轮番上,她端起碗来就干。“我哪是喝酒哟,是喝家乡的情”,她红着眼圈笑,“一醉,所有烦心事都跑了,浑身轻得像飞。现在政策好,从江西回来才七个小时,比以前方便多了!”

正说着,一阵喝彩声涌过来。醒了酒的秀竹拉着姐妹们走上歌台,天上的牛郎织女星亮得像碎钻,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歌声、笑声、碰杯声缠在一起,这夜的瑶白,无人想眠。

四天调研,我踏遍了瑶白八景。花街的青石板印着岁月,戏台的木雕藏着故事,老井的水映着云影,族规石刻的字透着威严。古寺的钟声掠过林海时,我忽然懂了:瑶白人敬天地、惜草木,把家规、族规、寨风织成三重护栏,视教育与文化为“村魂寨胆”,才守住了这颗“大山深处的明珠”。

离开时,车子在道上盘旋。回望瑶白,它浸在一缕缥缈的云雾里,木楼的檐角、古树的梢头,都在乳白中时隐时现,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源。只是这桃源里,有烟火气,有欢笑声,更有六百年生生不息的传承。

忽然想,若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陶渊明见过这般“怡然自乐”的瑶白,会写下怎样的文字?或许,他会说——此境只应人间有,何必苦苦觅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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