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蜜
晚饭后我又在院里垛柴火,忽然觉得天色又比先前暗淡了一些,抬头往天上一看,只见西边那片橘红色的晚霞当中有一群大雁飞过,飞得很高,就像用最细的墨线在宣纸上轻轻地勾勒出一个个“人”字一样,每一次扇动翅膀都非常从容,仿佛并不是为了迁徙而辛苦地飞翔,而是像用身体丈量着天空的辽阔。
邻家的老陈爷也停下了劈柴的斧头,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一张被岁月犁出沟壑的脸,在霞光里显得像个孩子一样专注,看了许久,他说:“这是最后一茬了,再往后,天就真冷了,”
突然就想到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深秋,爷爷拉着我的手站在田埂上看雁群,我只记得那群大雁飞得好整齐好漂亮,但是不知道爷爷眼中藏的故事,我现在也快四十了,再次看到往南迁徙的大雁们的时候心里突然就冒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像被谁轻轻撞了一下一样,“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是诗仙李白的豪气冲天,而我们在红尘中奔波劳累,只能看见“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它们飞过我们沉默的村庄,飞过那片收割干净只剩下茬子的玉米地,空荡荡的田野像一个巨大的舞台,而它们就是此刻唯一的演员,没有音乐,没有喝彩,只有翅膀穿过长空气流时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那“人”字一会拉得笔直,一会微微弯曲,好像是一支看不见的笔在天上练字,写的是我们这些在地上的人天天见面,但是这辈子也读不懂的一篇文章。
老陈爷不知何时已蹲在门槛上,摸出了烟袋。他并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我听:“这东西,灵性得很。你看那领头的,身子最沉,它得辨方向,破风头,后头的才能省些力气。飞不动掉队的,就真有别的雁陪着落下来,等它,或是……就那么陪着。”他嘬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一辈子就这么飞来飞去,也怪不容易。”
他这句话,说出来很平淡,但我心里却暖和起来,原来在这些朴实的庄稼人眼里,这雁阵不只是美观的风景,也是跟他们一样,在人世路上辛苦奔波的生命,它们的队伍,一年又一年地飞来飞去,都在照着人间的某种硬气活下去的道理。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那群大雁慢慢变成天边一串模糊的黑点,渐渐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怎么也找不见了,天空突然空旷起来,只有几颗早早出现的星星,稀稀拉拉地挂在天上。
我收拾完柴禾就要回屋,空气里还飘着白天晒谷场的味道,掺杂着泥土的凉气,我知道,等到明天太阳再出来的时候,这片天空就会像往常一样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是那个用生命写在天幕上的“人”字,却沉沉地落在我心里,它飞走了,可是把一种关于秩序,责任和不离不弃的意象,永远地留在了大地上,也留在了我们这些在土地上生根,仰望天空的人的心里。

